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6节
  后来,又倏忽过了一个来月。
  林司曹家给小闺女大办了满月宴,这算巷子里一件大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紧要的大事:再过两日便是春闱了。姚如意正忙着收拾找周榉木以及其他供货商行定制的各类“应考神器”。
  把一筐筐新货移开时,她突然瞥见柜台和货架的夹角处好像不小心掉了一张纸,拣出来一看,原来是很久之前,林闻安曾替她看店时记下的脍饭单子,他似乎看店看得无聊,角落里,还随手画了只苦瓜。
  她目光突然顿了顿,慢慢从连日来飘忽的感觉中觉察出了些意味。
  好似便是从那碗手撕鸡开始,她与林闻安之间,便渐渐不同了。
  并不仅仅是称呼的变化。
  第55章 杏花春 某些人跟我爹似的,颠颠儿地买……
  时近三月,春风虽还料峭,汴梁街巷却已能见着不少挑担叫卖杏花的童子了。昨儿姚如意还见九畹阿姊鬓边簪了一朵,听闻是俞叔下值后与同僚去沈记吃酒吃鱼,吃得浑身酒气、身歪脚斜地回来,被俞婶子毫不客气,一记窝心脚踹出屋子。
  这一脚给他疼得酒都醒了,忙出去揪住个卖花童子,满脸赔笑着,捧了几篮子鲜嫩的杏花回来,好叫自己能不睡大街。
  俞婶子还分了姚如意半篮子,不仅教她做杏花粥,还道今儿午晌之后,趁着春日和煦,要在巷中支起胡床,邀她与几个婶娘嫂子们一块儿“敷面养颜”。
  余下的再摊在竹匾里晒作花干,各家分些泡茶。
  唐宋时人极爱杏花,自打前唐起,新科进士便都在杏园举行探花宴,故杏花又被称为“及第花”,寄寓仕途通达。又因“杏”与“幸”谐音,杏花也常被赋予福泽美意。
  最紧要的是,杏花养颜之风在此时备受推崇,不论达官贵胄还是市井小民皆喜爱以杏花、桃花浸泡后敷面,姚如意铺子里有个“杨太真红玉膏”,便是以杏花珍珠粉调制的,传言祛斑有奇效。
  姚如意蹲在铺子里盯着那张画了苦瓜的脍饭单子发呆时,便有杏花瓣被风卷着扑到了她脚边。
  她将花拾起,又紧了紧身上的藕荷色夹袄,竟发现墙根砖缝处竟然还生了一点青绿的苔痕和刚冒尖的野草。果然春气一动,万物生发。连她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是如此,已顶破了她的心腔似的,悄悄抽了一丛绿芽出来。
  自打改了称呼后,她与林闻安之间便变了。
  但若要细想究竟是何处不同,姚如意又觉着似乎无迹可寻。
  好像……更多的是她,是她先变了。
  改了称呼之后,很多事再没了“二叔”这个幌子能解释与遮掩,她得直面自己的内心,但偏偏她又理不出头绪,不知该进一步还是退一步,也不知这样好不好,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外婆啊外婆,你教了我啷个多,咋个就没教我咋个跟男人耍朋友嘛?
  姚如意心烦意乱地抓了抓自己的脸,将那夹在缝隙里早已皱巴泛黄的单子莫名又看了看。腿都蹲麻了,还是没舍得丢了,拍了拍灰,好生折了起来。左看右看张望无人,做贼似的揣进自个的衣襟里。
  之后,她便又敲敲脑壳,企图将满脑子的林闻安小人都给倒出去,拖过那俩货筐来,继续整理今日新到的物件。
  罢了,想不通便不想了。
  挣钱!还得先挣钱!
  外婆的至理名言第二句,女人不能没钱,只要有时间就得努力挣钱。有了钱,男人就跟那西瓜地里的西瓜一样,想挑扁的挑扁的,想挑圆的挑圆的,想来几个来几个……咳咳咳。
  姚如意怂怂地将最后一句在脑海中挥掉了。
  她正满脑袋奇怪的想法呢,就听窗外忽起怪声。
  几个国子监学子路过杂货铺,或哀嚎或长叹,更有抓耳挠腮仰天啸者,一时猿啼之声此起彼伏。这些动静极为返祖,她听了这么多日,还是没习惯,每回都能冷不丁把她吓一跳。
  不过也是她有点过分了——她找周榉木制了一面足足有半墙高的科考倒计时木牌,上头用朱漆描金大字刻了“距春闱尚余()日”,中间的数字是用纸写了贴上去的,方便每日更换。
  倒计时下头,她还做了块空白留言板,旁边备着浆糊,本意是期望学子们来往时能留下些勉力或祝愿,谁知他们见了这个每日减少的木牌,各个都避如蛇蝎,仅有零星几人过来写了。
  其中一个是向来无所畏惧、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的耿灏,他不仅写了,还贴在中央:“我必将跨越山海,自成大观。”
  嗯……虽说他课业读得一塌糊涂,但写得口气还挺豪迈。
  没想到他还挺有文化。
  另一个是抽签必输、掷骰子回回最小、猜豆子猜不中、套圈也套不着的卢昉:“老天爷,往日我从不敢求你,但这回不同,你睁睁眼吧!苍天有眼,赐我鸿运啊!”
  姚如意怜悯地看了这行字,感觉便已看到了他倒霉的一生。
  还有一个是林维明:“嘿嘿,我有妹妹咯,你们没有吧?”
  真欠揍啊。
  最后两张是应姚如意的要求,让姚爷爷和林闻安写的祝愿。
  姚爷爷写的是:“山积而高,泽积而深;笃行致远,磨砺玉成。在此,静候诸位佳音。”
  林闻安化用的是陆游的诗:“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十载寒暑一日青云上,祝君不负少年志。”
  姚如意昨日也凑趣写了一个,她冥思苦想许久也想不起什么好词好句,只好写道:“祝愿诸君答得都对,蒙得全对!”
  后来不知道谁在她这条纸笺旁画了一排手握三炷香的小人,高举线香,不停地对着她这行字跪地叩拜,笑得她打跌。
  隔一会儿,她又听见一声途径的惨叫:“啊!怎么就剩两日了!”
  姚如意蹲在窗下也叹气了。
  除了一丁点恶趣味,她明明主要是为了替他们积攒祝福啊。
  而且,今年春闱也已算晚了,定在了三月初。
  往年时二月怎么也考完了,三月榜都放了,该殿试了。
  不过官家自打登基这些年,春闱的日子都忽早忽晚的,在他眼里科考取仕一直不如边关军情与疫病旱涝大灾紧要,每年总要大事定了才能腾出手来安顿科考之事,不如先帝朝那般每年都是二月中旬,每年都是一样的日子,前后差不过两日。
  不过推辞了些时日也好,也让这些学子颈上的绳套略松了些,能够多温几日书,多烧几炷香。
  近来不仅她门前惨叫连连,国子监夹巷里还日日都烟熏火燎。
  今早她刚起身时,窗子外头便已骚动过一回。学子们居住的南斋冒出滚滚狼烟,呛人的浓烟刹那便涌得巷子中到处都是。
  不少学子吱哇乱叫地从南斋学馆里冲出来又冲了回去,呼喝声乱作一团:“水来了!水来了!”“莫慌,莫慌,只是书烧着了……”
  她含着牙刷子淡定地继续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想来定是那些临时抱佛脚的学子在烧香烧纸又把什么点着了。
  想来不大严重,否则老项头已经骂骂咧咧地冲出来了。
  没错,这“临时抱佛脚”并非形容词,耿灏和章衡几个公子哥儿不知打哪儿请来了两尊雕像,一个是孟子,一个是孔子,两尊雕像都有半人高,再加上高高的石底座,格外显得巍峨庄重。如今一尊供在他们读书的学斋外的空地上,一尊供在南斋,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学子去叩拜,已成了香火胜地了。
  不过……三五日光景之后,这两位圣人已是威仪荡然无存,两尊雕像从头到脚都堆满了各色贡品,孟子的脑袋上还顶了五六个糖霜柿饼,像头上长了个糖葫芦,连孔子握书卷的手上也堆满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符咒,还有不少是从姚如意这儿买去的,咳。
  她虽未亲眼所见,但也听孟博远说过一嘴,不知哪个大聪明,还买了两根炙肉肠,恭恭敬敬焚香叩首后,见实在没地方放了,便灵机一动,将那炙肉肠插在孔孟两位圣人的手里了。
  姚如意听了差点没被茶呛着,那岂不是这些学子每日天微微亮起身之后,就能瞧见孔孟两位圣人立在缥缈雾气中吃淀粉肠?
  那画面……她忍了好久才没笑出来。
  除此之外,姚如意铺子里,还有好多平日里极其普通的东西,此时莫名其妙都带了奇怪的寓意,且都成了抢手货,譬如:
  “烤柿顺利”烤过的柿饼子;
  “大橘大利”就是普通橘饼蜜饯;
  “上上签”刻了“上上签”几个字的竹签关东煮;
  “一举夺葵节节高”拿竹筒装的炒瓜子。
  “一举高粽”和茶叶蛋一块儿卖的大枣粽子。
  甚至还有学子狗狗祟祟地小声问她:“姚小娘子,你那铺子里,能不能卖些那紫棉布裁的抱腹兜裆?”
  姚如意不解,问为何一定要紫色?
  他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因为这叫紫腚能中。”
  姚如意:“……”
  这些学子现下可真不把她外人啊!
  遥想去年,她刚在这儿摆摊卖茶卤鸡子儿时,这些学子见了她还会害臊,目光都不敢对视,稍稍说几句便面红耳赤了。
  如今竟连兜裆布都能对她当面提要求了。
  不过据三寸钉看铺子时记的“圈圈”来看,最近兜裆布和抱腹的确卖得挺快的,光这两样货品,他一日都画了几十个圈了!
  三寸钉不大识字,人也木木的,姚如意有时要出去进货,便想着把他教出来,往后也省心些。
  她还记得丛伯担心三寸钉老了干不动粗活了没处去,不如从他年轻时便把他教好,不提其他,至少能认得货品,知道画圈数数,一点点进步,说不定以后也能独当一面呢!
  从给三寸钉发了月钱开始,她抽了个空,将货品皆摹成简笔图样,还带他对照着一个个去认,日后他独自看店时,卖一件就在旁边画个圈。
  原本她想叫他写“正”字的,但他似乎更会数圈圈。
  初时他的确记不住,动作又慢,账簿哪怕裁得比三五那本书还宽大,但品类也有好几页,学子们来买东西,他便坐在柜台处慢腾腾地翻找,有些急性子受不了他,甚至夺过他的笔来,替他画圈了。
  如今他早已游刃有余,与那些学子们也熟识了。有时三寸钉去上茅房没在,便会将小白狗和小黄狗抱进来,替他坐在柜台后看店。
  有学子进来买东西,没见他,大多也都知道怎么回事了,十分自然习惯地自己取了东西,再摸一摸柜台后的两只狗头,便将那大账簿取过来,自己翻页,写上买了什么,再把铜钱夹在账簿里。
  大多学子们都不会耍无赖,好歹都是官宦子弟家出来的,因此偷盗赖账的事儿倒是不常见,但偶尔也能遇上那等品性不好的。
  但三寸钉虽笨,小白和小黄却很聪明,夹了钱的它们便会吐着舌头对他们笑,想画了圈不给钱便跑的,它们便会龇牙狂吠。而且,他们上过姚爷爷的算数课,一到十的加减法比三寸钉学得都好。
  后来,姚如意还给家里所有的猫狗都订了几套绣了“姚记杂货”“知行斋”的蓝布狗衣裳,是斜交领系带的,脖上还找周榉木挂了刻着他们狗脸猫脸的圆形狗猫牌子,如今它们早已是杂货铺的正式伙计了。
  想到狗狗,姚如意笑着扭过身去摸了摸两条大黄教出来的好狗。
  小黄小白被大黄教得已很擅长看家看铺子。但它们或许是从小在人身边长大的缘故,比大黄更亲人很多。姚如意伸手抚着它们的身子,它们尾巴便奋力地摇了起来,早主动地将脑袋拱来蹭蹭她,还用鼻子舌头不停嗅她、舔她。
  她被舔得痒死了,笑出声来,小白小黄便更加得寸进尺,站起来想扑她和她玩,正嬉闹间,便听窗口处有学子来问:“姚小娘子,那登科锦囊书袋还有么?今儿可来新货了?”
  姚如意立马松开小狗,站起来笑着招呼道:“有,你来得巧。今儿刚到了一批新的,我正要摆上呢!”
  那学子顿时两眼发光,探头进来瞧:“快与我瞧瞧!”
  姚如意便将一样样书袋从筐子里拿出来展示给他看,问道:“你要什么花色的?现下什么花色都齐全,有柿红云纹绣金榜题名的、还有蓝锦绣前程似锦的、有绿松色海波纹绣未来可期的、还有胜券在握、万事胜意、逢考必过、鱼跃龙门……这包上挂的香囊也可以挑,有桂花的、杏花的、月季的,也有薄荷和樟脑用来提神的……”
  那学子看得眼花缭乱,连连嘱咐道:“姚小娘子你稍等,我和我几位同窗好友上回皆未买到,可千万留着,我现便叫他们过来一块儿挑!”
  姚如意笑眯眯应了,那学子转身便往学舍奔去,火速叫人去了。
  她这段时日都在摆弄这“登科锦囊书袋”,也就是后世商家们常推的高考加油包。
  书袋是找程娘子绣的,上头绣些四字吉祥话,再绣些吉祥纹样而已,其实不算工艺特别繁杂,形制简约。
  但她不是单卖书袋,里头还备着考场所用的诸般物什:小楷笔两支、火锅砚台一个、景玉轩松烟墨条两根、镇纸一个;还有竹筒带盖水杯、一包七块各种口味的速食汤饼、三包混杂了各种坚果炒货、雪饼仙贝的“旺旺大礼包”,最后是两枚与兴国寺联名的开光上岸符。
  学子们买了去,便是这样连里头一整套,一共三百六十六文。
  这定价虽不低,但里头文房四件平日里卖价加起来也快两百文了,还不算这个包钱,姚如意还要付程娘子的工钱呢!
  她约莫一个“加油包”也就挣个几十文钱,但把能带的实用东西都带了,毕竟科考为防舞弊,不仅书袋上超过七个字便不许带入,带的笔也不能超过三根,砚台墨条都得一样样检视,还不许带石制砚台,就怕有人将石砚台凿成中空有所夹带,科考入场,便只准许带一样小巧而薄胎的陶制或瓷质砚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