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2节
  第一节 看完,第二节便是针对之前教的那些法子,对应的“真题解析与模拟训练”,耿灏看到那些题,便下意识尝试着用前头提及的办法去解,一步步竟然还挺顺畅!
  这让他的手都有些蠢蠢欲动,此刻,他竟觉着自己强得可怕!
  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动笔,继续往下看。
  模拟训练后,便是“历年真题汇编”,书里收录历年经典试题,还附名师评卷批注,不同于往常“甲乙丙丁”粗略的评判划分,此处是将甲等划定为“九十至百分”,乙等分为“八十至九十”,以此类推。
  这样细分,一篇文章里,哪里得分都有相应批注,或是格式严谨、或是立意扣题、或是文辞优美、又或是字迹工整,每一项都分析了之所以这些文章能评为“甲等”或“乙等”的原因。甚至还有反面例子,为何写得不好评了“庚等”也有对照。
  而且,评卷人在旁还有署名。
  言辞激烈直白批注得最细致、评卷的字都快比文章更多的是姚博士,另一类言语温和多有鼓励的是姜博士。
  和姚博士的毒舌一脉相承却又更言简意赅懒得多写一个字的是林闻安。
  旁人或许不知,但耿灏因家世卓越的缘故,知晓不少国子监各位博士的资历与内情。
  姚博士、姜博士年轻时都是关在考院里出过科举试题的,如今两位老博士都已致仕,不再任国子监博士一职,但是……还有比科举出题人更令人信服的评卷批语吗?
  至于林闻安更不必说,他只要站在那儿,便足够令人信服。只不过,耿灏看了他评卷的那篇策论,嘴角便无言以对地抽了抽。
  姚姜两位博士,阅卷时不仅是评分,还会仔细写明哪里好哪里不好,叫耿灏看了还是很有感悟的。
  这林闻安呢?他批卷除了评分,批语只写“好”“尚可”“差”“极差”“累赘”“病句”“错字”“一塌糊涂”“不如拿去烧火吧”。
  耿灏看完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翻了过去,决定遇到他批的便不看了,毕竟毫无价值!
  这人怎么回事!好生可恶!
  第二节 便大多都是讲题、练题,最后分了个“专项突破”,一堆密密麻麻的题目,还专门附了一本范文作为答案。
  他看了眼,那些“答案”竟然都是林闻安亲自下笔写了,姚博士和姜博士为他批注的。耿灏惊愕地算了算,他竟为这本“三五”,一口气写了十余篇的范文!
  他看得眼都直了,虽未细看,他从字迹与批语便知这林闻安写得一定很好。不是,爹不是还与他说过军器监忙得很,这林闻安日日都熬到宫门闭了才归家吗?事务如此繁杂,他怎有这般多时辰写这些?怎么,独独他一日有二十四个时辰吗?
  耿灏写一篇策论起码要两三天,有时想不出如何破题,能抓耳挠腮十余日……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发现这些范文底下不仅有林闻安的署名,名下还对应着署了日期。
  一看,十余篇,他只花了两日便写完了。
  耿灏:“……”他跟他拼了!!
  回想起那冷淡的死鱼脸儿,耿灏更嫉妒更生气了,但这本书他还是爱不释手地看到了最后。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读完最后一页,也长叹了一口气。他将这本书捂在胸口,神情都有些恍惚了,不住地喃喃自语:“好像真的懂了。”
  以前先生说什么他真是怎么都听不懂,既不知为何要如此写,也不知为何要那样解。
  之后便也愈发不想听课了。
  但他如今好似却明白了。他缺的好似便是这个,他正是需要有人告诉他这些啊!为何以前博士们都不说呢?如今这本书便好似为他指引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只需按图索骥往前走便行了!
  且看完后,他便有了个大体的印象,从最初知识解析到最末的习题,每一项都是环环相扣的。那些知识也是从易到难,一步步加深,最后再以数量庞大的习题巩固这些知识。
  他将这本书看完,便有种他其实不是人,而是一只满丰农场里的填鸭,有人将四书五经中的知识全都搅合成麦粉做成馍馍,不管不顾掰开他的鸭嘴,往他嘴里狂塞的……感受。
  最后一部分,还写的是“全真模拟试卷”,竟按省试府试等科举场次的试卷规格设计了三场九卷习题:
  首场:《论语》《孟子》经义各一篇,五言诗一首
  次场:《周礼》《礼记》经义各一篇,策论一篇
  末场:时文五道
  按着这卷子做下来,便好似考了一场科举似的。
  耿灏捧着这书,忽地立起身,在屋里急急地来回走了两遭,却仍觉着心绪激荡,再瞧耿牛耿马方才抱来的一堆“一百题”竟也不觉着扎眼了,反倒目光炯炯,恨不得今日便狂写一百题!
  金榜题名,易如反掌!
  耿灏在雅间里兀自激动时,程书钧正站在姚家杂货铺门前,面红耳赤,对着姚如意连连摆手:“不不不……这么贵重的书册,我实在不能收。”
  今儿天色阴沉,瞧着怕是要落大雨,姚如意惦记着院子里晾的衣裳,不由分说将手里的“三五”塞进他怀里:“你且收着,这是刊刻时不慎沾了墨印或是页码有误的,统共有好几本这样的,卖是卖不得了,但内容都是好的,并不碍着读。你收了,算我答谢你这些日子常来搭手帮忙。”
  程书钧下意识抱住了那叠书册,转瞬耳根又红透了,不知所措。
  方才姚小娘子往他怀里塞书时,指尖蹭到了他胳膊,程书钧登时便如泥塑木雕般僵住身子,定成了一截木头,连喉咙里都好似结了冰,他张了张嘴,也没能发出声音。
  姚如意没在意,也没发觉,与他说罢,正好见林维明打着哈欠从林司曹家出来,她立刻眼睛一亮,抱着剩下几本瑕疵的“三五”,冲着林维明奔去:“林家大郎!留步!”
  早春料峭,风刮来脸微微有些疼,程书钧望着姚小娘子跑向林维明的背影,瞧着她同样给林大送了一套书,把林维明那厮喜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他的嘴角却牵出了一丝有些苦涩的笑。
  他瞥向自己书包袋子上挂着的那只胖葫芦,有些怅然地用手拨弄了会儿葫芦。
  就像葫芦一般,那天收到后,隔日他便在孟博远和林维明家里看见了好几个,小石头甚至有四个,不仅有万事如意、福禄安康、还有五福临门、财源广进。当时小石头嚼着炙肉肠,晃着小胖腿,很得意道:“如意阿姊说,随我挑呢!要多少都成!”
  卢昉、柳淮言等人也有,连耿灏那十二个仆人也各个都有。
  其实那时他便知晓,自己在姚小娘子心里与旁人并无分别。
  她对所有人都很好,是因她本便是个很好的人。
  程书钧叹了口气,捧着书也慢慢走进了知行斋。今日其实是国子监内舍生“十日一沐”的日子,但春闱迫近,国子监大多学子都没有归家,知行斋里便显得格外热闹,读书室里的位置早已坐满,听闻有人天不亮便来替同窗占座的;还有人不怕冷,自带马扎,三三两两坐在廊下大声背书。
  他往茶室里望了一眼,茶室里虽也坐得满了,但人比读书室里少了些。
  因为今儿汪汪也是“休沐”,姚小娘子说,知行斋开业一月,汪汪胖了三斤,便定下了“五日休沐两日”的规矩,今日它应当是被送到姜博士家里,与他家的狮子猫一块儿玩了。
  虽没找到空位,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因他瞧见了角落里坐着的卢昉,他正喝乳茶,面前还放着一碟米饼,在他旁边挤挤还是能搁下一张板凳的,程书钧便过去坐下了。卢昉眼下青黑一片,见程书钧过来,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算与他打招呼了。
  程书钧好奇道:“你这是怎么了?读书读得这么勤?”
  卢昉苦着脸道:“别提了,上回白日里吃了一杯伯牙绝弦,夜里没忍住又吃了一杯云雾栀子,这下好了,夜里三更都过了我还瞪着俩眼,一点都睡不着!之前丛伯说这乳茶里放的茶叶都是极好的茶叶,很能提神,叫我夜里别喝,我还不信呢,也算自作孽了。如今我是夜里不睡,白日犯困,怕堂上听讲睡着,便又只得来点一杯乳茶提神。”
  他顿了顿,更是悲愤万分:“但提神是提了,到了夜里又睡不着了!如此循环往复,没个头了!”
  程书钧哭笑不得,也就卢昉身上会发生这些倒霉事。
  幸好他手头紧,从没有点过乳茶。
  卢昉叹了口气,他也觉着他气运不佳,但幸好都只是些小事,便也不在乎了,叹口气便掏出书来接着读。
  程书钧看他读书,也忙打开怀里的“三年进士五年状元”,本只是想随便翻翻,没想到一看便收不住了。他与耿灏一般,只觉思路豁然开朗。又因他本就用功,书本就读得通透,看完更有裨益,这书中好些说法虽新鲜,实则与他先前自己费尽心思归总出来的法子不谋而合——果真好书!
  他沉浸在其中,一读便是两个时辰。直到腿坐麻了、腹中也水涨得厉害,才踉踉跄跄出去上了茅厕,却惦记着继续看书,匆匆回来又读起来。
  他读书读得太入迷,直到天都黑了,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个少年,义愤填膺道:“各位同窗!真是气煞我也!我有个邻居家的小子就读辟雍书院,方才他与些辟雍书院的学子竟讥讽我们是靠恩荫进来的膏腴子弟,若不是投得好胎,哪有读书的份!还说他们辟雍书院又出了几个寒门贵子,下月春闱,定能再次力压国子监,包揽三甲!”
  茶室里,几个学子腾地便站了起来,大骂:“哪个混账东西放的屁,去年前年,三甲都在我们国子监,他们怎么不说了?如今倒来嚣张!”
  有人思索道:“这事儿我好似也有所耳闻,听闻辟雍书院确有个厉害人物,去年旬考考了甲榜头名,我们学斋的博士与辟雍书院的冯博士沾亲,寻了他的卷子回来看,的确写得好,恐怕正是因此他们才有如此说法。”
  “也太目中无人了!”
  “就是,咱们还没笑话他们都是一群前朝遗老、穷酸泥腿子呢!他们倒先骂起我们了!我们爹娘挣下的恩荫怎就见不得人了!我每日挑灯读书也到三更天呢!不行,气死我了,我今晚便要将这三五啃透,届时春闱下场,必要狠狠挫挫他们的锐气!什么东西!”
  “带我一个!”“今儿便在知行斋不回去了!”
  “对了……”另一人眼珠子一转,“你们也把着点嘴门,可别把这书露出去,休叫辟雍书院的人也知道了!”
  大伙儿又开始筹谋起如何能保密,程书钧没有掺合这,只是后知后觉:他怀里这本书,才不过一日功夫,竟已几乎人手一册了。也多亏了姚小娘子送了书给他,否则他如今想买只怕也买不到了。
  正此时,窗外哗啦啦落起大雨来。
  程书钧又被这雨声打搅,匆忙转头去关旁边的窗子,便见姚小娘子收了伞,急匆匆进来。他动作一顿,目光便下意识随着她转向了柜台处,听见她急切与茶室里正擦拭杯盏的丛伯说道:
  “丛伯,二叔今儿出门可是没带蓑衣和伞呢?”
  丛伯怔了怔,点头:“是没带。”扭头又看了看雨势,“怎的突然下了这么大的雨?”
  程书钧便见姚小娘子少见地蹙起眉头,眉目里很快笼上一层愁绪和担忧,轻声道:“二叔近来不论忙得多晚都会归家,如今这般大的雨,可如何是好?”
  丛伯想了想,宽慰道:“不妨事,宫里有内侍照应,断不会叫二郎淋雨的。小娘子安心吧。”
  姚如意却没作声,立在那儿想了想,下定决心道:“如今家里这么些人,数我最闲了,我带大黄去给二叔送蓑衣和伞吧。丛伯,这里便劳你多多照看了!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也不等丛伯伸手阻拦,她撑开伞,又转身跑进了已连成一片的雨幕里。
  程书钧目光便又随着她的身影出去,只觉着自己的心也随她落入大雨中,湿漉漉、沉甸甸的。
  宫里怎会缺伞呢,不说每道宫门都有人值守,便是到了宫门口,守门的禁军难道会坐视不管吗?程书钧低头苦涩地晒笑了一声。
  不过是想见他,才会关心则乱、当局者迷。
  姚如意的确没有多想,她回了自家,手脚麻利地将蓑衣和大伞都各自裹进油纸里,她也给大黄戴了小斗笠和狗狗穿的小蓑衣,之前俞叔去马行街给鸟儿买鸟帽子衣裳,顺带买了几副狗蓑衣回来送她。
  她收到忍俊不禁,心里还想猫狗铺子里竟然还有卖这东西?而且这东西还有人买!
  如今打脸了,她也用上了。
  她牵起狗,撑起大伞匆匆出门去了。
  丛伯虽说不用担心,会有内侍会照应,但她还是不放心——她知道这个时辰了,林闻安一定不会为了这些事去麻烦内侍的。上回他回来也下雨,只不过那天是绵绵细雨,不打伞也无妨。
  他没有亲随,自个慢慢地淋雨回来了。
  姚如意见他浑身都沾了雨水,还埋怨宫里怎么回事,连伞都不给一把。
  林闻安不在意地掸了掸袍子,淡淡道:“宫里那些底下当差的小内侍,大多才十二三岁,便日日天不亮起来做活,从早到晚都不得闲。其他人我无法庇佑,但跟随我的那两个内侍,我力所能及,便不需他们如此辛苦。”到了该下值的时辰,他若还要留下来忙碌,便会打发那些内侍自去用饭歇息,严词勒令将人赶走,不许他们回来伺候他。
  是以,姚如意便猜,今日必定也是如此。
  况且,下雨天……他腿会疼。
  姚如意便这般牵着大黄、提着风灯冒雨前行,她虽披了蓑衣戴了斗笠还打了伞,但今日风斜雨急,等她到了宫门口,身上衣裳还是湿了半截,发髻也被打湿了,鬓角的碎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显得有些狼狈,风吹来竟有些冷了。
  宫门处值守的禁军目光警惕地望了过来,就要呵斥她,里头厚重的门栓却忽而一动,已经落锁的门开了一人宽的缝,那几个禁军见怪不怪了一般,立刻便恭恭敬敬地扭过身子,深深行礼:“见过林大人。”
  林闻安有些沙哑地应了声,揉着有些酸胀的额角,伴随着雨声跨出了宫门。
  他今日极其疲惫,新造出来的猛火油炬回火虽有极大改善,但仍有炸膛几率,他为此演算了一整日,却尚未查出问题所在。
  此时,他满脑子都还是不断流过的术式与数字,自发在他脑海中重组。他已经算了很多次,演算出来的数字定没错,那错的是谁?是火药提炼的纯度不够还是工匠铸铜时有误差……
  “二叔!”
  “汪!”
  他忽然定住了,惊愕抬起眼。
  大雨滂沱,宫墙下风灯摇曳,被雨水打得朦胧的黄晕里照亮了一张笑眼弯弯的小脸,她发丝微湿,睫毛上都被雨水润得一簇簇垂下来,眸子却像被这场夜雨洗得极亮,映着灯笼里的烛火,仿佛将他疲惫不堪的身子都照得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