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9节
  角色么,姚如意以道士对应预言家,灵婆对应女巫,猎人仍是猎人,捕快是守卫,平民角色有书生、货郎、茶博士等;山匪对应狼人……此时也不好叫狼人杀,姚如意冥思苦想,最后决定叫阴阳牌。
  这些东西一摆上便极受欢迎,原只备得三五套,被冬日窝在学堂里无聊至极的学子们一日便买空了。
  如今订单已积了三十余副升官图、四十套阴阳牌,加之还有需固定供货的绢人娃娃、零碎小玩具等常备货物,周榉木是凳子不敲了、桌也不锯了,赶集摆摊儿更不得空去了。他以往那闲适清淡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每日两眼一睁便要干活,成日里都在应付姚如意这儿雪片般飞来的订单。
  连雕刻技艺都在飞速长进。
  这几日小卖部生意也因此而大涨,来买棋的学子们虽没买着棋,但来都来了,便逛一圈再回去,只要逛了,多多少少也都会买些零碎。
  姚如意每日数钱数得乐乐呵呵的,唯一遗憾的是,无畔带走了她的辣片儿,却一去不复返,没什么消息。姚如意思忖着过年前还是亲自去一趟才好。
  不然她一直想做的零食,仙贝、雪饼、巧心酥、怪味豆可怎么办呢?一个人实在是做不过来。她做做辣片儿都供不应求了,如周榉木也差不多,每日两眼一睁便是卤蛋、调肉浆、搅面糊、炸鸡柳、蒸豆皮做辣片儿。
  这都已算是极简后的了!毕竟她朝食套餐里的捻头、肉夹馍的馍还有粥,皆从外头相熟用料好的食摊订制,甚至送来前摊主便替她用油纸一个个装好了,摆上就能卖,不必她多费心。
  饶是如此,一大早也忙乱得很,幸好有丛伯丛辛和三寸钉帮衬张罗呢。不论是家里的活计还是铺子里的生意,三人都为她大大分忧解难了。
  丛伯更是每日采买做饭,还帮姚如意领着姚爷爷去医馆施针,比本家亲戚都更尽心。说起她的堂婶堂叔一家子,也就林闻安回来那日匆匆打过意会照面,如今都已老长时间没再来往了。
  她如今生意稳定了,有了余力,便说想给丛伯他们也开一份月钱。
  他们是林家的仆人,却将姚家活计也一肩挑了。一来,这一定是林闻安的嘱咐,二来,也是他们人好。若是那等不情不愿的,即便主家嘱咐了,也自有百般推脱之法。
  但丛伯等人却从不惜力,总将诸事料理得很妥帖。
  听了姚如意的提议,丛伯是坚决不要的,后来拗不过姚如意,便松口说:“我个老货便不必了,先前随二郎进京,路上二郎便给我们仨都涨过月钱,也早已提前说好,日后要我们多帮顾小娘子家里的。若是还收小娘子的钱,我再没脸见二郎了。倒是那两个孩子,丛辛日后还要攒钱娶媳妇,三寸钉这样的,娶媳妇是别想了,多攒些银钱傍身养老也好。小娘子心善,给他们稍稍赏个几百文便已是大恩了。”
  对姚如意而言,她是孤身来这个世上的。除了天然便成为了她家人的姚爷爷,唯有林闻安、丛伯、丛辛与三寸钉是日日与她相伴的,也早已如她在这里的家人一般。只是再好的家人,也不能唯有一方在付出,人心是相互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尚且要费心经营,坚持给银钱,这并不是见外。
  人情世故、知恩图报,姚如意以往懂得的也不多,只能浅薄地如此做了。
  得了丛伯的话,姚如意如今便每月给三寸钉和丛辛发一贯钱,再包了他们三人的四季衣裳鞋袜,年节另有红封。丛伯心里熨帖,三寸钉和丛辛也都是老实孩子,得了银钱惶恐不安又千恩万谢,为姚家做活时也愈发卖力勤勉,总想着努力不辜负这双份月钱。
  手上卷着寿司,思绪却纷飞,她一会儿想着这个,一会儿想着那个。
  她将片好的鲈鱼肉、腌鱼和炸鱼,都放在白纱布上,吸了吸水分和油,再小心地切成半寸见方的小块。
  寿司船里要装的种类,她想了好几种。鱼脍寿司是一定不可或缺的,宋人对鱼鲜最常食用的法子便是做生鱼片,佐以“酱清”即可——这是宋时酿造的一种较为清淡的酱油,吃起来类似后世的味极鲜。
  时人认为这样最鲜美可口。
  姚如意做了几种鱼肉寿司,便开始卷肉松寿司、厚蛋烧寿司、鸡肉蛋皮卷寿司、黄瓜火腿寿司、还用竹叶和芦苇叶包了几个手卷和军舰寿司,再捏了好几个三角鸡肉饭团、梅子饭团。
  寿司船也是早早便让周榉木做了送来的,是柏木的小船,长约两尺,宽尺许,她先在盘底垫了层竹叶,这层底色能把衬得寿司更鲜亮。再将鱼脍寿司和其他种类的寿司交替着码在盘的中间,每块寿司间隔半寸,整齐又不拥挤。军舰和手卷放在边上,饭团则摆成个小花的形状,围在盘的四周,最后插上糖纸小伞和剪纸小旗,便完成了。
  姚如意满意端详着这盘寿司,仔细闻一闻,有醋饭的米香、鱼肉鸡肉的鲜香、酱汁的酱香,还有腌梅子的清香,全丝丝缕缕地混在一起,即便没有海苔,闻着也足够香呢。
  正好颜色也搭配得恰到好处,红的、白的、绿的,好看又雅致。
  今儿先一共做了两艘寿司船,她打算看看销路如何,若是不好,便今儿晚上自家吃了!为了摆这个,她先把窗口上的其他小零碎都取了下来,准备将两艘船摆到了最显眼的位置。
  她打算将其中一艘寿司船拆零散卖,任选口味;另一艘便是用来吸引那些富家子弟,他们有仆从帮着抬,觉得新鲜有趣,便能整船买下带走。
  把寿司船抬到铺子里时,几个巷子里的小孩儿正挤在柜台旁跟三寸钉一起玩抓石子。三寸钉呆头呆脑,裹着灰布棉袍活像只大胖松鼠,挤在孩子堆里毫不违和;小石头的虎头帽后头拖着一串红穗子,一边玩一边扫在小菘的脸上,小菘与他说了几回,小石头也没理,只一味格外专心地打石子。把她气得啊,一抬手便把他整顶帽子都揪下来,往后一丢,啪地掼到三寸钉脸上去了。
  小石头也毫不怜香惜玉,伸手就去拽小菘的辫子。
  俩孩子差点打起来。
  姚如意一进来,便把小孩儿们的目光吸引住了,连小菘和小石头也顾不上怒目相视,都围过来看,看到寿司船眼都直了,都哇哇地惊叫个停。
  听着蛙声一片,她将寿司船稳当当地摆好了。
  刚把寿司连船都用个纱布大菜罩子罩起来,便见丛伯驾着一辆青布篷盖的马车自巷口辘辘而来。姚如意眼前一亮,撑着半个身子,探出头去:“丛伯,二叔今儿便要去做官了吗?”
  说起做官,之前是她和丛伯都误会林闻安了!
  二叔压根不是要出家,更不是跟她一样是个穿书的。
  他是要做大官了!
  想起自己之前傻傻地问他宫廷玉液酒多少文一杯,对上林闻安那初醒未褪的惺忪眉眼,他又被她问得一脸迷茫,姚如意当时便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最令她觉着丢脸的是,林闻安撑起身子,竟还很认真地回答她:“宫廷御液?若是要卖只怕是不成,内廷御酿向来不对外市易,外臣也唯有官家赏赐方能得,有市无价的,不如沽些寻常的酒来卖好。若是想喝……”
  他思忖片刻:“过几日,入宫觐见官家时,我与你讨一壶来吧。”
  姚如意赧然不已,赶忙摆手,支支吾吾:“不必了不必了,我不是想喝,我就是听人说起随口一问……”说完,她才忽而意识到林闻安说了什么,惊愕道,“什么入宫觐见?!”
  她这才知晓,林闻安为何要炼丹,又为何有那“意大利炮”。
  那“意大利炮”的图纸正是先前官家叫王府尹给林闻安带来的,而且这东西早已在数年前便应用在军中,并非林闻安所创,而是此时无数无名的工匠潜心研制的结果。
  而林闻安因负有天才之名,又曾是东宫近臣,故得敕命监造改良火器。
  姚如意也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日用粗茶和果丹皮招待的王大人,竟是专门来传旨为林闻安授官的。
  姚如意弄明白原委后,便觉着很佩服,遇着这般泼天的富贵竟也能如此敛容守静,好似人家王大人来送的不是圣旨官印,而是厕纸似的。
  实在太沉得住气了!
  若是她突然“上岸”了,有这样的大好事儿砸头上,她只怕早穿上官服抖搂起来了。而且,走两步便能回家的路程,她都要晃着乌纱帽上的长翅膀绕汴京城三圈再回家。尤其还要穿着官服去刘主簿和冯祭酒等狗眼看人低的面前多绕几圈,告诉他们,今儿你们都高攀不起了!哼!
  听说官家给的四品官呢,距离紫袍金带仅有一阶之遥,可不是大官了么!比冯祭酒的官职还高两级呢!
  而且他任的官职名特长,姚如意就记了个什么什么“提举监事”。但丛伯说,这不是正经官名,因为军器监自打立朝便并非独立衙门,先帝时期的兵器制造事务一向由三司(盐铁、度支、户部)下属掌管,但特殊的是,现今的军器监是由官家的内藏库出资拨款营建,并不走户部的账。
  因此,实际上军器监又是直属于官家的小衙门,名义上权力受三司使(计相)节制,却又能越过其直接向官家述职。
  大概这就是……一种“经济特区”官?姚如意已经懵了。
  而宋朝的官制又分“本官阶、差遣职、加衔、兼任”,格外复杂,愈发听得她头昏脑涨。
  丛伯虽也没读什么书,但却对林闻安视若亲子,将他的大小事如数家珍,即便是这样绕来绕去的繁复官职,他也能一字不差、倒背如流:“小娘子,二郎的本官是天章阁侍制,正四品,这是能随时出入禁中、负责起草诏令的清要之职,此官非天子近臣不能当。也于此,二郎的官印品级及俸禄便也是照这个官职来算。同时,二郎还身兼了五品兵部观察使、差遣为六品御前军器监提举。他实际要管照的事务便是军器监火器监造。”
  姚如意听得两眼蚊香圈,花了好长时间也没捋清楚,捋不清楚就不捋了,反正……横竖……二叔就是当了四品大官就对了!
  今儿便是林闻安终于决意要重返官场的日子。
  听得姚如意大声嚷嚷,丛伯远远的便也露出极灿烂的笑脸来了,他十分能意会姚如意那略带几分虚荣炫耀的小心思,毕竟他也可想炫耀了!
  他昂首挺胸、声如洪亮得应道:“正是!”
  那神气活现得好似他才是那个马上要去做官的人似的。
  姚如意被他那下巴翘上天的模样逗笑,嘿笑着,对丛伯竖起了大拇指:“丛伯,您今儿打扮得正齐整!可太俊了!”
  小石头、茉莉和小菘他们听见姚如意说做大官的话,也忙从窗口处挤出脑袋来看,他们其实也闹不懂什么事情,但就是喜欢凑热闹,鹦鹉学舌似的,齐声声跟着姚如意脆生生地嚷道:“丛伯,您可太俊啦!”
  童声稚嫩清脆,更叫丛伯听得哈哈大笑,那赶着车都快美得找不着北了。
  “这身新衣好看吗?今儿二郎要先入宫面圣,我等小人虽进不去,但在宫门口等着,与那么多大官的仆从在一块儿侯着,岂能堕了二郎颜面?我便特意雇了辆簇新的车,连马儿也叫车夫洗过,马蹄子都修了!”
  丛伯把车赶到姚家门前,吁了一声,边说边跳下车来,他这嘴已快咧到耳根,还抬手矜持地正了正新买的帽子:“如何?”
  姚如意一个劲点头:“可好看!”
  这没骗人,丛伯今儿换了身簇新的酱色万字纹棉袍,浆得挺括,新帽新鞋袜纤尘不染,连胡子都修得整整齐齐,甚至连花白的头发都上“洗剪梳药行”请了个手艺精湛的剃头匠,用五倍子、胡桃皮、铅粉做的黑发膏染成了黑色。
  这一染发,丛伯看起来起码年轻了十岁。
  不过这时染发遇水就掉色,一洗就掉了,不如后世的染发膏好用。姚如意看了看天,今儿日头虽不大,但好歹也是个晴天,她在心里为丛伯祈祷,这一路可千万别下雨啊!
  丛伯便满意极了,将马车栓好,与姚如意道:“我进去瞧瞧二郎拾掇好了没有,时辰不早,也该出发了。”
  “您去吧,我看着车马。”姚如意主动道,等丛伯进门,姚如意也不仅托腮遐思:四品……应当是绯红色的官袍,佩玉冠玉带。
  朱衣象笏,不知二叔穿起来是何模样?
  她正有些入神地畅想着,国子监的钟声也恰好铛铛铛地敲响了。
  俞守正是监门官,今儿正当值,肩头站着两只鸟,取了钥匙把国子监的后门打开。
  不一会儿,无数学子便鱼贯而出。
  今儿正好是国子监的“岁考”最后一日,也就是期末考了。听闻今儿是最后一科,只考半日,考完后,且等着明后日全放了榜,便该放假了。
  今年学业已毕,这些学子可算熬到头了。
  程书钧、孟博远和林维明三人结伴从学斋里走出来。程书钧是素来沉稳的性子,今日却难得露出了郁郁不乐的神色,夹在两个好友中间,眉峰深锁,沉着脸一言不发。
  今日上午考完最后一科“时文”,前两日考的“策论”和“词赋”的卷子便已发还回来了。他头一回没能考到“甲等”,一个得了“乙”,另一个只得了“丙”,朱红的批字映在眼里触目惊心,程书钧的心也是一沉再沉。
  他知晓自己为何会考砸,便更对自己的心不在焉而悔恨。
  这些日子,他一直没能忘记那日在姚家门前,被婶娘们抓住裁纸,却听得她们旁敲侧击想为姚小娘子与他做媒之事,可最后……
  他起先还听得心如擂鼓,几乎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后来听见姚小娘子关于谁最俊的回答,那字字好似冰锥,刺得他如坠冰窖。之后,连着数日他都不再寻借口去杂货铺,只觉整颗心都好似泡在了酸浆水里,又酸又涨,沉沉地坠了下去。
  这不是俊不俊的问题,姚小娘子尚且没明白,但他却明白了。
  读书时也心乱如麻,陷入了无尽的猜思之中。
  孟博远见程书钧面色发白,满脸沉郁,便勾住他的膀子,开解道:“怎么了这是?我这考了个庚等的人都没这副模样,你就考个乙、丙至于么?”
  林维明也道:“我也只考了乙、丙。”
  程书钧有气无力瞥了孟博远一眼:“你常考庚等,我不常考乙等。”
  孟博远默默地收回了手,气得翻白眼:“我就不该宽慰你!是是是!你完了!你掉出甲榜了!明年开春府试考不上了!以后回家种田吧!”
  程书钧自知不对,他不是刻意用话刺孟博远的,只是心里烦躁忍不住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此刻心里也生悔,微微垂了头,更低落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理会我了。”
  孟博远见他像根霜打的茄子似的,便也不生气了,与林维明悄然对视一眼,两人提议道:“考已考完了,再悔也无用,不如,我们去姚小娘子那儿下棋吃杂蔬煮吧?我们再买些肉脯给汪汪吃,你不是最喜爱汪汪了嘛?”
  程书钧欲言又止,又不知如何拒绝,此时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先前程书钧总用些蹩脚的借口往杂货铺跑,被孟博远和林维明二人察觉不对勒住脖子逼问,他却不能将这一腔心事都说出来,瞥见姚家那只大黄肥猫蹲在门槛上眯着眼晒太阳,一身黄橙橙的毛在阳光下好似在发光,他便灵机一动说,他其实……是喜欢姚家的猫。
  姚家的猫又肥又圆,甚是可爱。
  程家是裁缝铺,布帛料子多,不能养猫狗,程书钧这说法十分站得住脚。见他说得斩钉截铁煞有介事,孟林二傻恍然大悟,还笑嘻嘻地撞了撞他胳膊,笑话他:
  “原以为你跟那丁字号的卢昉似的,是春心动了,成日里去瞧姚小娘子呢。原来你是个呆子,不看美好的女子,倒爱只肥猫。”
  当时,程书钧瞟着这俩哈哈大笑的好友,嘴角抽了抽。
  也不知谁才是呆子。
  “走走走。”此时,程书钧踉踉跄跄地被好友拖着往姚家跑,那两人还自觉寻到了开解他的法子,笑道,“我可知道,你们这些好狸奴的都有怪癖,不论遇着什么难事,只要搂着猫摸摸毛再亲两口,心里就好受了!”
  姚家的屋檐近在咫尺,程书钧脚步愈发挪不动,心也酸涩了起来。
  他瞧不起自己。
  明知已无望,却还在奢望,明知不应再思念,却仍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