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5节
  其中孜然和大料混合粉要多一些,茱萸和芥末少些。其他的各有一小勺也够了,这些调料的颗粒,有的要磨粗点、有的要磨细点,到时裹在豆皮上,才能挂得住。
  之后就直接把调好的这些酱料粉全倒进热油里,火一定小,慢慢地炒香,火候若是大了,一炒就焦也就苦了。虽然她知道理论,但这一步,姚如意还是怂怂地交给丛伯来做的。
  她如今对火候掌握其实还不是太精熟,熬粥能糊底,上回炸料油也糊了好几次,如今炒这样精细的香料她可不敢大喇喇地上手,赶忙叫来外援。
  丛伯看着挺糙一中老年大汉,做这些精细的灶头活儿,手艺却分外熟练。
  熬到快出锅时,便可以放糖了,之后将蒸好的豆皮倒出来,用洗干净的手把豆皮和料都充分攥在一起。等稍稍温的时候再放些蜂蜜,蜂蜜粘稠,还带果香,便能使辣片儿有“蜜汁”感。
  做好的大辣片,每一块都裹满了料,尤其是裹到底部的,每一处褶皱里都存满了芝麻和香料,往嘴里一塞,令人格外满足。
  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似的,学校里的学生一到课间便冲过来买大辣片,一毛一片,再来个旺旺碎碎冰,和同学对半掰开,你一半我一半。
  吹着热乎乎的风,被辣得斯哈斯哈,又吸一口碎碎冰缓解,拿牙咬咬咬,把里面缓缓化成冰沙的碎碎冰一点点挤出来。
  今儿刚做好尝的时候,姚如意吃得都快热泪盈眶了,就是这个味儿啊!要是再辣一些便更完美了。她一个劲跟丛伯夸:“丛伯你炸的料太香了,真好吃。”
  顺手还给丛伯也塞了一嘴的大辣片。
  丛伯一边嚼一边笑:“以前在抚州时,二郎的娘身体不好,她去世后,郎君更是一蹶不振,恨不得要跟着她去。可二郎伤着,月月还小啊,家里连主事的人都没了。抚州家里虽还有佃农、杂役,也有两个厨娘,但有时月月和二郎都想娘啊,想吃些北方菜,那便只能我掌勺了,这便练出来了。小娘子可别笑话我,一大男人整日里埋在锅碗瓢盆里。”
  姚如意赶紧摇摇头:“哪会儿呢?能做饭好吃的人我最佩服了!”
  但她细细琢磨这话,心便有些低落了。
  原来二叔也会想他娘的。
  他看起来熬过了很多很多的坎儿,此刻站到姚如意面前的林闻安,就像是那种特别无坚不摧的大人。
  可是丛伯却说,他也会因想念母亲而借口想吃些北方菜。
  这句话,好像一把凿子,让姚如意见到了二叔冰冷外壳之下,被撬开了一条缝隙的温热内里,也让姚如意为他难受起来。
  没有记事之前,她就失去了妈妈,她没有任何与妈妈相关的记忆,但她日后就没有想念过她了吗?
  不是的,每一年、每一日,不论是否长大,她在看着别人有妈妈时,她都会想念她,甚至会幻想她如果还在的样子。
  对于妈妈……或许要用一辈子,才能忘记吧。
  有时她会觉着前世的自己和二叔挺像的,都没了妈妈,都生过危及生命的大病,也都曾……很孤独。林闻安面上总是平静甚至是冷漠的,但她好似就是能比旁人更能体谅和察觉他的情绪。
  她自己都察觉到了,不过短短几日,她便与他愈发亲近了。
  看书时,她便很羡慕沈娘子这个女主,不仅仅是羡慕她的独立自强、她的聪明,还羡慕她长在开明幸福的家庭,爱是她最强大的盔甲,让她无论身处何处都有能力做好一切。但这样的羡慕也让她不想去打搅她,即便来到了书里,姚如意便莫名别扭着,不敢去直视阳光一般,想躲起来。
  她也曾多次臆想,想成为如女主沈娘子一般的人,但她知道自己应当是做不到的,不同的土壤,怎会开出相同的花呢?
  但遇到林闻安,知晓他过去历经的种种,哪怕她也只是知晓了这些事的只鳞片爪,她的心还是隐秘的,悄然的,将二叔划为了“同伴”的圈子里。
  在姚如意莫名开始发呆的那一瞬,无畔已经嘶哈嘶哈地吐着舌头,意犹未尽地把辣片吞了下去。他虽然辣得鼻子红了,但又觉得很好吃。
  辣中有甜,甜中有香,这样有滋味的好东西,它竟然还是素的!
  “姚小娘子,这辣片儿可是卖的?我能买些回去吗?”无畔已经完全忍不住了,他摸了摸自己藏在腰带里的钱袋子,直勾勾地盯着姚如意手里缺了一角的辣片,“这是怎么卖的?”
  姚如意醒过神,眯眼一笑:“小师父喜欢,我可以送你些,但是还需请小师父帮个忙呢。”
  宋朝的寺庙与姚如意想象中截然不同。自打知道姚家积欠了兴国寺数百贯的欠款后,姚如意在和婶娘们一块儿做零碎活儿、说说闲话的时候,与婶娘们相问此时的寺庙到底是如何经营的。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宋朝的寺庙不仅通过朝廷赏赐、信徒捐赠或自行购买了大量土地,他们不仅是汴京城里除了皇帝之外最大的地主,还不用交税!
  由于太多钱,寺庙会设立长生库借贷放款,收取利息。利滚利、钱滚钱之后,还利用免税特权经营大量商铺,甚至还有以传习佛法为由的出海船队,长期与东瀛等番邦国家进行大宗茶叶、香料的贸易。
  除了这些“支撑性主业”,兴国寺还办了好几家刊刻佛经、铸造佛像的工坊,还有制作袈裟、幡帐、经袱等丝织品的纺织和刺绣工坊,甚至因为纺织工艺太过精湛,汴京城里有几年还风靡过“佛缎”这种料子,甚至被官家赐予外邦使臣。
  不仅如此,朝廷还准许寺庙酿酒、制作食品,兴国寺名下的数间工坊所酿造制产的“法酒”和“佛糕”也因此声名远播。[注]
  甚至俞婶子还说,南边一些不大正经的野庙寺院竟然还开妓-院?!把她震撼得话都说不出了。
  说…说好的方外清静之地呢?
  以往她还以为寺庙仅靠上香拜佛的信徒捐赠的香油钱过活呢,没想到那些香油钱其实才是寺庙经营中最微不足道的添头。
  得知兴国寺有不少“食品厂”之后,姚如意便有了些心动,她也想借无畔这条线,看能不能搭上兴国寺做些小零食。
  人家有现成的工坊,她提供一些方子和思路,由其制作,给些分红,日后供货时再给予她绝对优势的进货价就可以了。
  但这目前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还不知能不能成。
  所以此刻,姚如意也没有着急,她给无畔包了好些辣片儿,只说你拿回去与你师父尝尝,不必多提,下月她会主动来还账送利钱,届时请无畔引荐他师父与她相识相识便是了。
  无畔到底是寺庙里长大的,见过不少人,了然地喔了声,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是挠挠头道:“师父脾气可不大好,回头他不愿意,小僧也没法子。”
  “没事,若是不肯便罢了,即便不成,这些辣片儿也不收小师父的银钱,可放心了?”姚如意回头笑道,“我这铺子里好玩好吃的东西可还不少呢,小师父要不要逛逛?”
  无畔刚刚吃辣片儿时便已经有些好奇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杂货铺呢!东西都整齐地摆在货架上,东西虽多,但望过去却觉着干干净净。
  他果然挎着篮子去逛了。
  先看到了一溜糖罐子,各种糖有大罐的也有小罐的,还能混一块儿散称,他看得砸吧嘴,将不同口味的糖都称了一点混在同一个罐里,约莫半斤,几十文钱,也不贵。
  无畔又继续逛,看到了各类果干蜜饯,竟然还有蔬菜干?姚如意倚在柜台处,还远远来一句:“小师父不要客气,可以试吃的。”
  他便尝了个秋葵干,竟然是咸口的!脆脆咸咸,好吃!称!这个必须称上一斤,师父和师兄可没吃过呢!之后又称了山药、芋头条,芋头条用花椒盐裹的,太香了!芋头条必须单独来一斤!
  无畔此刻已经完全逛得入迷了,胳膊上的篮子也越来越重。
  再往前,有香囊、用来泡脚的艾草生姜草药包,闻着不错,这个给师父带一包,他还常说腿疼呢。
  不得了,这前头竟然有拧了发条会蹦跶的木头青蛙、会转圈的小狗,好玩得紧,这么好玩的东西他以往竟然从未玩过!他要了,要定了!
  那是什么?好小巧的一套灶具啊,木制的,有灶台、炒锅、锅铲,还有各种上了色、木雕的小蔬菜瓜果,甚至还有木头鸡蛋呢!一百二十八文?虽不便宜,但胜在精细啊,他想要。
  买了!
  还有大马将军哎!雕得好,买了!
  无畔抱着一大摞东西去找姚如意付账时,把她都吓一跳,这孩子怎么买了这么多?
  因为太多,不仅柜台的台面被他堆满了,姚如意甚至头一回拿出了她的算盘开始算账,一算,她便瞄了一眼无畔,小声道:“小师父,这些拢共便要四百多文了,你…你可有带这么多银钱啊?要不然还是放回去些,回头知晓你乱花银钱,可别被你师父训了。”
  无畔站在柜台看姚如意算账时,也觉着自己确实买太多了,这么多东西他可拿不动,等会回去不还得雇辆车啊?
  但听见姚小娘子小心翼翼生怕他没带钱的样子,无畔又好面子且骄傲地把胸膛挺起来了:“我有钱!都是我自个的钱,这点小钱儿,我想怎么花师父也不管的。”
  四百多文算什么钱呢!
  他年纪小,但他可不差钱,他是寺庙里最小的和尚,每年过年师父和各师兄都会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他去各禅院讨要压岁钱,从主持、首座、监院、司库等等一路要过去,大伙儿都是一路笑骂他师父貔貅成精又一路给他塞福钱的。
  这些压岁钱,师父可不会要,还给他换成交子或者金银,存在寺里的长生库里,让他每年都跟着吃利钱呢。
  不仅如此,平日里出门,他师父也还会额外给他买饼吃的银钱。如今他身上正好就有四百多文,都是师父给的“零用”。
  一口气全花了,但没事儿,明儿再跟师父要就是了。
  看无畔那财大气粗的模样,姚如意便知晓自己是白担心了,想到巷子里的孩子一文两文的过来买糖,真是天差地别啊。
  “好嘞,那收你四百六十七文。”姚如意笑了,没想到她竟还做成无畔的生意呢!
  无畔快活地付了账,便坐在姚如意的铺子里等着,顺带摸了摸姚如意铺子里的胖小狗。
  外头下雨,他便使唤了个闲汉去给他雇车。
  雨声滴滴答答,已经渐渐小了,天却还是暗暗的,姚如意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说话,就见尤嫂子掀开门帘子来,收了伞,便急匆匆地唤了她一声:“如意,你铺子里那装娃娃的木头屋子应当还没卖吧?”
  姚如意瞥见尤嫂子有些凌乱的发,脸上神色也是愁云密布,她一眼便看出她心绪不对,便问道:“还在呢,嫂嫂,你这是怎么了?”
  尤嫂子松了口气,挤出了一个笑:“前几日茉莉说要买,我没给她买,她今儿回来说,铺子里已经卖了俩了,你关嫂嫂给她外甥女戎戎买了一个,姜博士给他闺女也买了一个。这孩子哭得天都要塌了,说是铺子里就剩最后一个了,再不买便没了!她爹今儿便道,给她买了吧,别叫孩子一直为了这几百文钱而难过。”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儿啊,姚如意赶紧摆摆手:“没事的嫂嫂,日后周木匠还会做的,我每月都托他做两三个呢,你与茉莉说,日后还会有的。”
  尤嫂子摇摇头,叹口气:“今儿便买了吧。”
  姚如意见她神色不对,便从柜台后走出来,将她搀到一边,两人站在僻静些的角落,这样有货架遮挡着,没人能看见她们。姚如意小声地关切道:“怎么了嫂嫂?你怎么哭了?”
  尤嫂子便再忍不住了,拿颤抖的手捂住脸:“今年雪少天暖,南边甚至都还能穿单衣,气候暖和,叫桂州的疫病入了冬竟闹更凶了。官家今日收到急报,已经下旨,再派五十船的药材粮食去岭南,还要从国子监的医科博士、上舍生中选派上百名医官医员远赴岭南。茉莉的爹,那个杀千刀的,他竟背着我,竟不告诉我,主动请缨,要带上他所有的门生,五日后便要出发了……”
  姚如意听得一怔,她想起来了,平日里她便很少见尤嫂子的郎君,因为她郎君不仅是医专科的讲学博士,还是太医局里的“大方脉医正”,他日常教授学生医术之余,还时常要去太医局点卯,每日都是早出晚归,有时值夜还得宿在宫中。
  尤嫂子擦了擦泪,哭了一通倒是慢慢缓和了下来,苦笑道:“这么大的事,临行前,他竟还有心思惦记着茉莉想要的木头屋子,叫我过来买了。”
  姚如意揽住尤嫂子的肩,轻声安慰:“嫂子你别太担心,尤医正学医行医这么多年,他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此行肯定不会有事的。”
  尤嫂子却再次摇摇头,担心得眉头紧皱:“他去是应当的,他是医官,本就应救死扶伤。但是他还带着那么多学生们去,我是为这个忧心,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孩子的家人?”
  那是瘴疠之地,又是冬日,她怎么能不担心?
  在家时怕被茉莉看出端倪,尤嫂子得忍着,不敢露出一点异样,现在一股脑说出来了。
  她反倒好了些。
  她沉默了会儿,便抬手将脸上泪水一抹,垂落的发丝也随手往后一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与一直宽慰她的姚如意道谢,买了娃娃屋便回家去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隔日一早,尤嫂子又来了,身后跟着白发苍苍的一老妪,这老妪生得与尤嫂子还挺像的,果然,她便对姚如意引荐道:“如意,这是我娘,往后这段日子,她来替我们夫妇俩照顾茉莉,以后也麻烦你帮嫂子多多看顾她和茉莉了。”
  姚如意瞬间便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由瞪大了眼:“尤嫂嫂你……你……”
  尤嫂子今日穿得窄袖褙子,将头发全都梳了上去,梳了一个极为利落飒爽的同心髻,也露出了一整张的干净脸庞,她也没有了昨日的那种忧虑和悲伤。
  相反,她眼中如燃了火般熠熠生辉:
  “我也要跟着去。”
  “我听闻张娘子医馆的女大夫们已经揭了官家招募医者的皇榜,她们都去得,我为何不能去?我家郎君把我看扁了,他忘了,我嫁给他之前,也是老太医的女儿,我爹教我的,我还没忘呢!”
  第34章 话家常 谁是最俊的?
  今年的冬日总带着股温吞黏糊劲儿,不爽利。
  下雪不下,光阴着天,偶尔下几场雨,也是敷衍了事。俞婶子说,这是雷公电母两口子吵架,再把来劝架的雨师老爷一并骂了,从天庭东廊追打到西角,连过路的龙王爷都挨了记窝心脚。
  所以今年才没了雨雪。
  姚如意听得有趣,那这架吵得可谓声势浩大了,而且俞婶子嘴里的天庭听着怎么也跟个小四合院似的,有点拥挤。
  时至今日,只怕神明们还没和好呢!冬至已过,按理说渐渐步入深冬,应当是雪如鹅毛的。但下雪的日子仍屈指可数,日头若是出来了,连风也不怎么凛冽了。
  暖冬有好也有坏,街上冻饿倒毙的贫民少了,但“冬旱接春旱”“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无积雪保温,麦苗反倒容易被冻坏根系,无融雪补充,拔节抽穗水源不足,便容易减产,而深埋土壤越冬的虫卵也可能无法冻死,古来旱蝗相生,便是这般道理。
  如今没了雪,汴京城周遭乃至整个北方州府的农户们都要发愁开春闹灾而过不好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