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节
  程娘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笑道:“好了,你快别缠了,街坊邻里的,还怕日后没你做东道的机会?这般客套做甚么。你快来瞧瞧,中意哪道茶汤?我最偏爱枣汤,浇一勺蜜,甜津津的。”
  程娘子虽已人到中年,模样也不是那等一眼叫人惊叹的美人,却很耐看,眉目清淡柔美之下,又有个极高挺英气的鼻梁,令她一点儿也不显得柔弱,待人接物自有她一派熨帖。
  姚如意与她不过相处半日,心下已生出几分亲近。
  听得程娘子的话,姚如意想了想,她身上用来买东西的钱还是姚爷爷辛苦攒的家底,这点积蓄更是自己和爷爷往后的生活费,私自拿来请客的确不妥当,日后她努力挣了钱,再好好请程娘子出来逛街喝茶就是了。
  于是便也仔细挑选起茶汤来,看了圈,选了个杏仁汤。
  有一年,她和外婆千里迢迢去首都治病时,同病房住了个河南大叔,他病得比她还重,可人特别乐观,手还巧,竟是个很会织毛线的男人。
  他总是笑着“妮儿妮儿”地叫她,因她生病时年纪小,刚辍学被剃了光头,正哭鼻子呢,他就给她织了顶缀绒球的毛线帽子,边缘还用白毛线织了圈雪花图案,很漂亮。
  那大叔就经常和她说起河南的美食,这也好吃那也好吃,最常提起的便是开封特产杏仁茶。说是用龙凤铜制的大壶,装上沸水滚滚冲成的。茶底的杏仁也必须用南阳的甜杏仁,前一晚拿井水泡软,再在石磨上细细磨成浆。末了,滤去渣子,那倒出来的汁子一定是润润的白色,再用糯米粉一起熬煮成糊糊,往里加上花生、红枣、芝麻、腰果、核桃、葡萄干等满满的小料,就成了。吃起来,连红枣片都是脆脆的,夏天加冰吃,冬天热着吃,甜而不腻,那叫个香。
  听得姚如意直咽口水。也不知此间的杏仁汤与后世开封的杏仁茶可相似?
  姚如意踮起脚来。
  前世她个子不高、骨架小,原身也是。今早梳洗时她就发现了,她和书里的“姚如意”生得很像,只不过后来她太瘦了,脸色也不好,很不如原主好看。
  这瘸腿摊主的小摊架在两层台阶上,姚如意得两手扒在木板边缘,伸长脖子,才能看到那摊主是如何烹制的。
  不过也没什么看头,茶汤的各样汤底是早熬好的,一直温在红泥炉上,现舀现添的只有佐料。
  这瘸腿摊主加的配料与大叔所说的类似,只有汤底稀薄些,用木勺舀起能扯出细细的丝线,不似大叔说的那般稠糯。
  但她还是满足且珍惜地喝着——自打生了病,她不知多少年没有正常吃过零食、奶茶和饭菜了——千奇百味的中药倒是吃了不少。
  后来,甚至只能靠鼻饲了。
  能吃饭的日子,不管吃什么,对她而言都是最好的日子。
  程娘子说得不错,这家茶汤的确好滋味,拿粗陶碗盛着,汤色乳白透点微黄,葡萄干、山楂、核桃碎撒得星星点点。趁热啜一口,杏仁的涩苦早叫糖化去,绵滑甜香混着杏仁气,那种稠而不滞的暖意顺着喉咙往肚里淌,喝下一碗,叫人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了。
  好舒坦,好幸福。
  尤其今儿还是个格外晴好的天,阳光充沛、云朵厚白。她与程娘子站在铺子旁,倚着满载蔬菜香料器物的双轮土车子,捧着茶碗,吹着微风,云朵成片成片从头顶缓缓移过去,在她们身上落下轻薄的影子,真的好不惬意。
  姚如意慢慢啜饮着杏仁汤,眺望着街头市井喧闹,神思却又飘回那间病房。她和大叔一起并肩战斗了两月有余,还是大叔先走了。当时她特难受,拿被子蒙住头,攥着那顶帽子哭得难以自已,现在想来,真希望大叔死后也能和她一样,到另一个世界去过好日子,他人那么好。
  叔,我可算吃上你说的杏仁茶了。
  跟你说的一样,真好喝。
  在姚如意发呆的时候,程娘子已经将喝完的茶碗还回去了。她回过神来后,也连忙仰脖一口气喝完,二人便说笑着推车回家。
  回家时还不到午时,她先把东西卸在院子里,累得坐在板凳上锤了锤腰,原主身体刚刚康复,劳顿久了也容易倦怠。
  稍歇片刻,她先小心开了姚爷爷的门,探进脑袋看了看,见姚爷爷还睡得打呼噜,便又溜回灶房,就着晨间剩的烧饼垫了肚子,着手卤制茶叶蛋。
  以前,外婆每天都要卤茶叶蛋卖,她看都看会了。
  卤之前,外婆每次都会把啤酒加到水里煮蛋,这时没有啤酒,姚如意便想着都是小麦酿的,用此时最便宜的麦酒代替试试看。
  用酒煮,是为了腌出溏心。
  她这一趟只买了五十枚鸡蛋,小心地逐一洗净泡进酒水里,文火煨一小会儿,估摸着蛋白刚凝固便捞出来。晾凉,再用开水一冲,轻轻一敲,蛋壳就会如开片般皴裂开来,循环几次以后,再把鸡蛋泡进红茶水里。
  另起小锅接上清水,放上香叶、桂皮等香料,加冰糖、酱油、再加两勺酒,煮开以后连茶叶水和鸡蛋一起倒进去,把柴火抽点出来,等卤汁咕嘟咕嘟滚起来以后,须臾间,满院便会漾开惊人的香气。
  这样卤出来的茶叶蛋,剥开卤得深棕色的外壳,蛋白上会爬着茶色网纹,咬一口,蛋白弹性十足,蛋黄经过酒渍且不是久煮,便不会带上青灰色,而是嫩嫩油黄的溏心,一点都不噎人。
  姚如意趁热尝了一颗,烫得直跺脚,心里却点头,还挺好,这时的麦酒香气不如后世,吃起来溏心味还不够入味,等会还得在卤汤里多泡一会儿。
  不过吃起来口感还不错,她也算有外婆几成功力了。
  熄了火,她便再用余温煨一会儿,等待茶叶蛋彻底入味。
  此时,姚启钊也被香醒了。
  听见声音,她又忙捞出一颗蛋,还给他重新热了一张烧饼,夹了点咸菜,便过去把他扶到伍氏之前买的轮椅上,推出院子里来晒快落山的太阳。
  这时候的日头不燥,最适合姚爷爷这样体虚的老人晒一晒。
  姚爷爷其实也能扶墙挪动几步,但稍动动就喘,平日里索性以轮椅代步,反倒更方便些。
  快傍晚了,暮色渐染,瓦蓝的天边渐渐漫作橘红,投在门窗上,分割出大片大片的菱形光斑。姚如意站在斜阳中,算了算,估摸过半个时辰,国子监应该就要敲钟散学了,她正好能把煮好的茶叶蛋推出来试卖。
  趁这个空挡,先把晚食的菜备上。安顿好姚爷爷,姚如意干脆先坐在井台边择豆角。
  姚启钊膝上盖着薄毯,烧饼搁在腿上,还有些颤巍巍的手笨拙地剥着鸡蛋壳,还嗅了嗅:“这蛋闻着香,哪儿买的?”
  “我卤的呀。”
  姚启钊喔了声,又瞥见她择好豆角,菜篮放在一边,去井边汲了一桶水开始淘米、洗茄子,便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今儿吃豆角啊。”
  “是嘞。”
  “豆角不中吃。”
  “便宜。”
  “我有银钱,你拿去买肉,割只羊腿来。”
  “有钱也不能乱花啊。”
  “如意也吃豆角吗?她去哪儿野了?”
  “如意也吃,她去玩了。”
  “豆角不中吃。”
  “好吃得很,和茄子一块儿炖,我做了你就知道了。”姚如意把淘米水倒进雨渠里,用胳膊肘抹了抹汗,回头笑道:“您先吃蛋,吃饱饱的啊。”
  姚启钊只好委屈又乖巧地低头吃了口:“蛋也不中……”
  不中吃的“吃”字都还没落地,老爷子两只牛眼就瞪大了,又低头尝一口:“……还怪好吃。”
  第5章 卖蛋咯 这不是个空白市场么?……
  这瞬时的反应太真实,令姚如意忍俊不禁。
  她自个觉着好吃不算,姚爷爷也喜欢,看来卤得是不错。这让她也有了些信心。
  见姚爷爷吃得香,她便起身回灶房蒸饭,想了想,顺带又伸出脑袋安慰道:“阿爷乖咯,等明儿我挣了钱,便与你买肉吃,不过不买羊肉,咱炸香香的脆皮肉吃。便宜嘿嘿。”
  抠得很!姚启钊哼了声,就着蛋,大嚼烧饼。
  被太阳晒暖的风呼呼地穿庭而过,吹动了姚启钊蓬乱的白发,他被夕阳晒得两只眼微微眯了起来,神色舒坦下来,有点像一只炸毛的慵懒老猫。
  姚如意把饭蒸上,灶房里煤饼快烧完了便连忙出来再夹一块,见此情形,生好火便又回屋取来木梳给姚爷爷梳头。
  卧床多日,他都没收拾,头发都打结了。
  一绺绺梳顺了,细细绾作道髻再束上一块布巾。他正好吃完饼子,脸颊上沾满了饼屑犹不自知,姚如意又打水来给他擦脸洗手,再挖上一指尖羊脂膏,给他额头脸颊鼻头下巴各点上一点,再用大手全脸糊匀,糊得老爷子嗷嗷叫。
  “胡来!你这妮子没大没小!”
  “好了好了,涂好了。”姚如意咧嘴笑着,再把他满衣襟的饼屑也抖干净,心想,回头要给姚爷爷缝个围兜来戴才好。
  “您晒着太阳啊,我去烧菜。”
  姚启钊如今和一个小孩子无异,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还忘事儿,见姚如意勤快,此刻又眯起眼夸道:“嗯,你这个新来的厨娘还算能干。你叫什么名儿?几岁了?”
  得,她又成厨娘了。
  “有事儿叫我啊,恭桶在后头,要解手您记得扶着点墙,慢点走啊。”甭管是厨娘也好乳母也罢,他老人家开心就成——作为外婆带大的小孩儿,姚如意对全心疼爱孙女儿的姚爷爷也天然有着股亲近。
  她耸耸肩便回灶房去忙了。
  一开始也免不了有些手忙脚乱,她其实也不算很会做饭,会做的菜式都是外婆教她的,也都是些简单的家常菜。算起来,她十三岁就生病了,后来经过手术和化疗短暂康复过,那时反而是外婆的身体不好,经常头晕,严重还会突然晕厥,医生说是操劳过度,颈椎变形压迫神经导致脑部供血不足导致的。
  需要多休息。
  所以那几年,姚如意承担起了家里的所有家务,外婆也开始教她怎么做饭、怎么进货、怎么盘账,小卖部更是开始交给她打理。姚如意那时也不懂事,甚至因病痛和对未来的恐惧而心生叛逆,外婆越要教她,她便越是耍脾气不学,时常被急躁起来的外婆骂得躲进房里哭。
  她其实也知道,外婆是生怕自己哪天走了,她没法自己照顾自己。但就是因为知晓,她心中才更为恐惧。那时,她与原主一样,都曾萌生过若是至亲不在了,自己在这世上了无牵挂,不如一起走的心思。
  为了给她筹钱治病,外婆已经把老房子卖了,却不到最后关头都没卖小卖部。她知道,外婆是连舅舅们都没考虑,想把小卖部留给她。
  “以后病好了,你守着这小店,总归有条活路。”
  可惜,她还是输给了癌症。
  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好惆怅的了。
  外婆说得对,她要活着,偏要活着!
  老天爷或许正是觉着上辈子亏欠了她,所以这辈子才叫她顶替了此生的“姚如意”,希望她能拥有健康的身体好好生活的吧?原身虽看着瘦弱,其实体质很不错,煤炭中毒后能迅速恢复便是证明。
  即便没有现代医疗的帮助,她因一氧化碳中毒昏迷才养十几日就能痊愈到这样行动自如的程度,跟她以前那破破烂烂的身子骨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姚如意边斥责自己矫情,边看了眼天色,就在姚爷爷茫然疑惑的目光中,蚂蚁搬家似的,先把炭炉和那锅茶叶蛋先搬到家门口的屋檐下,又返回把姚爷爷推到廊子下,还给他寻了本书打发时辰,再搬了个小板凳、拿来一沓油纸,这才气喘吁吁地在门边坐下。
  她用裁纸刀把油纸一张张裁小,叠成漏斗状,整齐搁在一边,心里也有些紧张地等候着国子监的学子散学。
  这种小食,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来买?
  裁完油纸,她又用勺子轻轻地搅了搅陶瓮里的卤汤,小炭炉里的煤饼已经烧得通红,外层凝出一层银灰,橙红的火星在内里燃动,之前变温的卤汤随之再次滚沸起来,本沉淀下去的茶叶蛋香气很快在巷子里徘徊不去。
  正好,悠远绵长的散学钟声也恰好敲响了。
  汴京城中有国子监与辟雍书院两处官学,但国子监的格局与外城的辟雍书院大不相同,分作南北两区。北讲堂街是学子们研习“六艺九经”的学堂,有校场、蹴鞠场和连绵的学斋,算是教学区。南斋则尽是灰瓦连檐、供学子们饮食居住的舍馆与膳堂,以后世大学类比,约莫算是宿舍区。
  中间正好夹了条丈许宽的后巷,便是姚家所在的这条夹巷。
  只要散学的钟磬声一响,国子监的学子们便会像成群的黄河鲤鱼一般,乌泱泱涌出校门,而这条巷子也是从学堂、经膳堂、回斋舍的必经之路。
  而国子监共有三千余名师生。
  按说这般人来人往的地界,早该支起馄饨摊、架起烤饼炉,变成一条如后世大学城一般热闹的美食街。但可惜的是,因夹巷被纳入国子监外层围墙之中,巷头巷尾都有厢军值守,不许外头的贩夫走卒靠近;至于夹巷里居住的人家——这巷里住的又大多是在国子监任职、有子弟就读的官宦人家,当了官一是不能明目张胆行商贾事,二是俸禄丰厚,不屑操持这等小买卖的缘故。
  毕竟身为此间的官吏,如姚爷爷一般清廉之人才是异类,有点油水的衙门人坐着在家都有人来送钱,何况是国子监?官吏哪里值得辛苦做此等苦力买卖?故而,原主的记忆里,整条巷子说起来也就三间铺面:孟员外家经营的雕版坊、程娘子家开的裁缝铺、还有刘主簿亲戚开的刘家书肆。
  压根没人做姚如意选择的这种针头线脑、芝麻绿豆的小买卖。
  这也是为何这条巷子的房宅能这般金贵的缘由。
  这倒叫姚如意白白捡了便宜。
  这不是个空白市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