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所有虫族沉默地看着光屏上鲜红惨烈的数字,其中每一个都意味着虫族最精锐的士兵,他们将自己的生命融入帝国历史的长河,就此长眠却不会就此无名。
  突然,一个无比醒目的通讯请求几乎占据了整个巨大的光屏,在零点一秒后被自动接通,这是夏盖作为阿缇琉丝副官的特权——一张凶戾桀骜的面容猛地闯入所有人视线,炫光与黑夜组成的背景中只有极致简洁的明暗光影,单调纯粹的白与黑,却勾勒出夏盖这张浓墨重彩、鬼斧神工的脸。
  “上校不见了……”
  “我找不到,我找不到他了、我找遍了整个旧庙之谷,就是没有找到他……”
  言至最后,甚至是泣血的呜咽夹杂着颤抖的祈求言辞。
  夏盖半张脸上都是火舌舔舐过的痕迹,触目惊心的焦黑瘢痕横亘在这张英俊到令人屏住呼吸的面容上,狼狈不堪也凶恶不已,根根分明、锐利有如尖刺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射出阴影,那双总是桀骜不驯的狭长眼眸此刻只剩无尽的恐慌。
  他几乎是睚眦欲裂地颤抖着喃喃自语,这些颠三倒四的词语全都关于阿缇琉丝。
  前所未有的恐惧慑住他的心神,巨大的绝望与痛苦让他彻底崩溃,仿佛生吞炭火,五内俱焚,阿缇琉丝豢养的恶犬终于有沦为丧家犬的一天。
  这样高温的环境,他后知后觉感受到眼底的干涸,双目赤红如泣血却无法流出一滴泪水。
  这个通讯请求被转播给所有参与了这场行动的部队,阿缇琉丝的雌父罗萨蒂亚首次动用元帅特权,下令全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阿缇琉丝,哪怕搜遍宇宙中每一个可能有虫族出没的地方,都要找到带领这场战役走向胜利的指挥官。
  夏盖几乎把整个旧庙之谷都翻了个底朝天,他怕机甲的红热外仪有所遗漏,甚至直接爬出驾驶舱用肉/身翻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壤。
  反物质带来的湮灭反应会释放巨额能量,爆炸后的高温辐射,哪怕是夏盖的兜虫形态也顶不住,它的躯体已经开始融化,不停往下滴答着血水,坚硬的外骨骼变得扭曲焦黑,鞘翅也被冲击波炸得所剩无几,全身都是血洞,完全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机械性地一遍遍寻觅。
  夏盖不敢停下,他多找一次,上校就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直到再也无法抬起一根手指,直到漫天火球轰然炸裂,帝国医疗舰队逐渐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才开始明白那临行一眼的万钧重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夏盖惨然一笑,他终于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原来离月亮如此之近时,哪怕是他这样的野犬,也会有将之拥入怀中的野望。
  此刻他浑身脱力,几乎整只脚都踏进冥府,彻底倒在血泊之中,此后经年,夏盖都无法忘却这一刹那的命运之锤,他如遭重击般恍然大悟,自己引以为傲的忠诚原来早已变质。
  而他的强大意志和悍不畏死最终成为阿缇琉丝活下去的原因。
  当利维坦在高温辐射和庞大冲击波中猝然解体时,驾驶舱在最后一刻启动紧急逃生程序,带着其中早已昏迷的阿缇琉丝向地面急速坠落。
  仍旧处于精神力包裹状态下的驾驶舱无法被任何仪器检测到,是夏盖流着血泪,拖着几乎融化殆尽的躯体爬遍了提坦之森才将其找到的。
  他将阿缇琉丝紧紧抱在怀里,已经遭受重创的虫甲为他的上校挡下所有冲击波,躯体早已血肉模糊,心中却就此宁静安定,他终于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再次从战场的炼狱中找到了阿缇琉丝。
  内脏被震碎,鲜血从每一个毛孔透出,夏盖猩红的虫目透过驾驶舱透明的舷窗,无比缱绻地看着其中面色惨白的雄虫。
  医疗舰队发现他们的时候,夏盖的心跳缓慢至几近彻底停止,被他安全护在身下的阿缇琉丝则因超负荷使用精神力陷入了彻底的昏迷。
  即便有着帝国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夏盖的虫甲也无法再复原如初,这是几年后他死在泰门量子炮下的本质原因。
  命运是公正的,在这猩红血夜中,他强硬地从死神手里夺回了阿缇琉丝,那么几年后他便要以自己的生命偿还。
  阿缇琉丝在深度昏迷中沉睡了两个多月,某个春和景明的下午,他终于睁开双眼,意识缓慢地适应着躯体,他艰难地从床上半坐起来。
  他想起昏迷前最后一刻看到的画面,爱烈巴坦之球被成功打破,他伤亡的部下肯定得到了即时救治。
  虽然免不了牺牲,但应该还有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活了下来。
  所以他看向守在自己床边的夏盖,轻声问:活了多少人?
  早已从治疗仓中出来,日夜守护在阿缇琉丝身边的夏盖听到这句询问,浑身僵硬,心痛到哽咽,那双森绿的眼眸泛红,被死死压抑的痛苦和担忧终于再也无所遁形:
  “全都死了,上校。除了我和你,所有人都死了。”
  第38章
  在军部上空飘扬了四年的伊德瑞迩营旗由阿缇琉丝亲手降下, 他拖着大病未愈的身体,坚持为自己的士兵进行最后的送别。
  日光温和灿烂,他却感到无处不在的寒意遍布四肢百骸, 犹如坠入深冬雪原上的冰窟, 无论怎么挣扎都找不到上岸的出口。
  整整三千人, 全都尸骨无存,救援舰队说他们死于湮灭反应后续的高温辐射和冲击波,阿缇琉丝甚至无法和他们的遗体道别。
  这场送走了他所有士兵的战役,使他成为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少将。
  无数荣誉光环加身,阿缇琉丝沉默着在军部建制名单上划去伊德瑞迩的番号, 尝试了几遍他的手指都不停颤抖,始终无法做到划下简单的划痕, 最终是夏盖握着他的手,坚定完成那最后一笔。
  他没有流泪,只是自从醒来的那句询问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罗萨蒂亚元帅急得团团转,整日唉声叹气,想要安慰他却无从开口, 任何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阿缇琉丝此前的人生太顺利了,殊无一败的常胜将军第一次面临的挫折就是全军覆没,所有人都知道他为自己的军队倾注了多少心血,却在他们牺牲前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到。
  兰因大公在他入睡后长久地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虫崽, 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想要进入阿缇琉丝的精神海却在瞬间被击退。
  他的虫崽对所有人封闭了内心,不再是十几年前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只要雄父抱抱就都能好的幼崽了。
  这次的打击太沉重,阿缇琉丝对谁诉说都于事无补, 对谁倾诉都觉得难以启齿。
  为什么没有做到更好呢?
  那个时候,真的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他日日夜夜着魔般地在内心不停叩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救下他的军队, 为什么会让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你真的有尽全力吗?为什么没有把一切都考虑进去?
  腕上终端不停震动,叶菲烈尼发来了无数消息,阿缇琉丝在昏昏沉沉中垂眸,却只看到最新的一条。
  看看窗外,阿摩,今天有晴朗的阳光和湿润的微风,我想和你漫步其中。
  可是我走不出去了,叶尼。
  他在心里歉意地说。
  他走出了猩红血夜,却也彻底困囿其中。
  直到这一刻,他恍然明白列昂的苦难内涵与十多年来的自我磨合。
  原来打碎自己再重新拼好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佐伊无数次敲响他的房门,在无人应答后便只是静默站在门口几个小时,然后悄悄离去。
  因为没有开门,所以阿缇琉丝未曾看到佐伊痛苦的眼泪。
  他没有流下的泪水,从挚友的眼中滴落。
  夏盖夜以继日地守在他的身边,这个失去了从军以来几乎所有战友和同僚的雌虫是和他一样的幸存者,却表现出无比的坚韧和镇静。
  阿缇琉丝慢慢翻着跟随自己近十年的军事手札,语气平淡地问副官,自己是不是很软弱。
  温和的灯光落在手札内页上,有些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泛黄模糊。
  夏盖坐在他的身边,一遍遍告诉他:阿缇琉丝是所有人心中最坚强的指挥官。
  只是因为您活了下来,所以我才可以忍受一切痛苦。
  因为只有你对于我来说是不可失去的。
  夏盖在心中默默补充。
  在阿缇琉丝看不见的地方,他同样痛苦到彻夜难眠,但是只要他的少将还在,这些痛苦就都可以忍受,都可以被时间抚平。
  他不仅为了自己的同僚战友而痛苦,更是为了阿缇琉丝的痛苦而痛苦。
  爱之深,痛之切。所有长在阿缇琉丝心里的伤口,都以成千上万倍的程度在他心里发作。
  从手札里掉落一张小小的纸条。
  阿缇琉丝俯身想要捡起,夏盖却比他快了一步。他向自己的副官伸手,对方却第一次对他摇头。
  副官摇着头说: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