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江烬梧就这样看着他不语。
  “说话!咳咳。”
  江烬梧嘴角勾勒起一抹弧度,眉眼却是苦涩的,好半晌,他说话了。
  “因为我也想问陛下,还不够吗?”
  他抬起步子,往前走了几步走近,“陛下,你知不知道,做你的儿子有多难?这么多年,你的忌惮已经夺去了我身边的所有人……还不够吗?”
  这一刻,雍武帝终于看清了他眼中悲凉下夹杂的恨意。
  他的这个太子,总是温和疏离的模样,对别人是,对他也是,这一刻,他才清晰看清楚他眼底的恨。
  “果然是因为谢昭野。”
  否则,他前脚下令让谢昭野暴毙,后脚自己就“中毒”了,林容又一副只听太子话的模样,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果然是他的血脉!这狠心,像足了他。为了一个谢昭野,竟然能撩拨起他的杀意来。
  ……
  “陛下,您便好好在这里养着吧,太医会好好照顾您的。”
  一年,早就足够江烬梧把他架空了。
  从前是江烬梧不想要有些东西,但现在,他忽然又想要了。
  雍武帝没有力气翻身,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烬梧一步步离开的背影,他瞪着眼睛,此时心里各种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
  江烬梧忽然转身,看见那双浑浊又布满血丝的眼里里一会是扭曲的快感,一会是被摆布的愤怒。
  他眉心只轻蹙了一下。
  走出殿外,林容就在外头等候。
  江烬梧神色如常地吩咐下去,“陛下身体尚未恢复,宫中让人多手杂,除太医和林公公外,无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陛下。”
  说罢,又直接调了一批卫兵,把永和殿的守卫足足加了三倍。
  林容低头应是,心头想到雍武帝这个自大又昏庸的皇帝此刻的表情该有多难看,就差点笑出声。
  “陛下就劳林公公照顾了。”
  林容微微一笑,“奴才遵命,一定好好伺候陛下!”
  江烬梧面无表情回头望了一眼关上的永和殿殿门。
  走出这里没多久,前朝后宫就都知道了,陛下醒了,而且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秦贵妃废为庶人,并连坐了秦国公府,不仅褫夺了爵位,还下令把秦家男女老少所有人收押,交由刑部与皇城司共审!
  无人敢置喙,毕竟那圣旨上盖着的确实是皇帝的玉玺。
  这印是谁盖的又是有什么关系呢?
  江烬梧预料得到这事还会掀起风波来,雷厉风行杀了两个与秦家同流合污还敢在朝堂上质问他是不是软禁了君父的秦党,这风波平息得飞快。
  又十日。
  谢昭野回来了。
  下面人说,他一身素白的麻衣,就如那日独自一人离京一样,独自一人回来了。
  第68章
  谢昭野刚到谢府, 还未进府,只将已经跑累了的马让下人牵下去喂。
  耳边响起策马扬蹄的声音,一转头, 江烬梧骑在马背上就这样望着他, 胸膛轻微的起伏, 一看便知是匆忙出宫的。
  谢昭野紧了紧拳,面容却平静,在江烬梧走到他面前时, 一如寻常地作辑行礼。
  “殿下。”他低着头,“殿下怎么出宫了?”
  江烬梧的神色同样瞧不出异色, 只是眸光落在他头上的孝布上时轻轻一顿,“不必多礼。听说你回京了, 孤有些事要同谢卿商议。”
  “殿下里面请。”
  江烬梧只进过谢府一次,已经是几年前了。
  谢昭野虽是引路,却落后了半步,恪守君臣之礼,任谁也说不出半分不对。
  只是一关上门,隔绝了外人的窥视,他张开臂就环住了前面的人。
  江烬梧骤然被抱住, 身体一僵。
  “别动, 让我抱一会儿。”
  不同于方才的滴水不漏,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倦。
  于是,江烬梧真的便不动了, 任他这样紧紧把他环住, 这样的寂静下,耳边也只有谢昭野一轻一重的呼吸。
  谢昭野把头搭在他肩上,脸颊挨着他的颈窝, 依恋地贴了贴。
  不知过了多久,江烬梧才听到他无悲无喜的一句:“我师父死了。”
  江烬梧瞪大眸子。
  他不认识谢昭野其他师父,只晓得一个,“……羽戎?”
  谢昭野笑出了声,低低的,却叫人只听出了苦涩无奈,“你果然知道。”
  江烬梧意识到什么,心头一怔,唇瓣蠕动,然后绷成一条直线。
  谢昭野问:“你什么时候见过的他?”
  都是聪明人,时至如今,也无需挑得太明白。江烬梧想了想,这似乎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江烬梧:“宣徽十二年,褚大人因为我奔走被人抓住了话柄,因此入狱。我打听到,他要流放褚氏全族,我偷偷去见了褚大人。那日,我去时,你睡着了。”
  “褚大人告诉我,他有一旧友,走惯了江湖,武功高强,会护送你们到流放之地。”
  “那日从大牢出来,我就见到了他。”
  “原是如此……”谢昭野摇了摇头,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谁。
  他自己就串联起来了:“第二次见,是在宣徽二十二年。那一年,我刚回京,师父不放心,所以跟过来了,那些日子,我见天往三清观跑,你们遇见,也不是没有可能。”
  江烬梧没有说话,默认了。
  他第一次见谢昭野是什么感觉呢?
  其实细数已经过去六七年了。
  他像个活死人一样在道观里躲着苟延残喘,整日整日抄经拜神,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拜的是什么神,只是想,这样是不是就能让自己这一条被那么多人托举出来活着的性命显得有用一点?
  母后自尽前,让他要活着、师父给他取道号“守拙”,都是要他什么都别记得,也别想着报复,只要保住自己的命,哪怕是狼狈的,庸庸碌碌的。
  他活着,却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活多久。
  那天,那个人畜无害的少年从菩提树上跌下时,他已不大记得自己心里具体在想什么了。
  只是记得,他头回见面,就觉着他面善。
  他不晓得这面善是来自哪,但只因着这一点面善,又或是因为独自枯守了那座神殿太久,他就这么默许他一次又一次走进来。
  他真的很会讨好人。装起无辜来像只无害的兔子,可狡猾得撩拨他走出道观升起去争权夺利的心时,又像只狐狸。偶尔还像山林里靠厮杀走出来的恶狼,盯着他的脖颈,仿佛他一个恍惚就会趁机上来咬上一口。
  江烬梧自己也不晓得,就算,就算自己没有再那一日外出捡柴时撞见喝酒的羽戎,然后进而猜出他的身份,自己最后有没有可能依旧会被他说动。
  也许会,也许不会,谢昭野这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家伙,谁知道呢?
  江烬梧察觉到谢昭野环着他的手臂愈发用力。
  “哥哥。”身后的人在他耳畔茫然地低喃,“当年我没能为爹娘戴孝,今日至少能光明正大为师父戴孝了……你说,这值得高兴吗?”
  江烬梧的心颤得厉害。
  他忍不住,猛地转身回抱住他。
  谢昭野的身体不住地发抖,从上京到徐州,又从徐州匆匆回上京,他压抑了一路,此时终于能松下那口气。
  “我以为,以为自己能算尽一切……”
  前世是江烬梧,这一世是师父。
  他才发现,自己实在自负。
  他学了数十年的纵横术,总以为自己可把一切当作棋子,可以以天下做棋局,可只要漏算一步,便满盘皆输。
  上一世,羽戎明明还好好的。
  江烬梧的衣领被滚烫濡湿。
  “别动。”谢昭野低低的,哑着嗓子,“别动。不要看我。”
  “哥哥,这一次,我好像真的,只剩下你了。”
  ……
  许久。
  江烬梧拍着他的背,说了句:“对不起。”
  谢昭野浑身僵了僵,然后突然推开他,怒意上涌直直看着他:“为什么又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总要说对不起?”
  “你总要把这些跟你无关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吗?”
  江烬梧眸光颤动,手指蜷了蜷。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说,雁奴,对不起,在我认出你前,让你独自冒着风雪,走了太久太久。”
  谢昭野的眼中一瞬间有无数情愫伴随着泪光汹涌地溢出来。
  他好像有些委屈,是属于小孩子的那种委屈。
  不再是压抑的,故作无谓的,云淡风轻的。
  只是单纯的委屈,委屈的小孩终于可以在哥哥面前卸下一切。
  在朝堂上舌灿莲花的谢大人,入仕那年,也才十五。
  *
  谢昭野回京的第二日就穿着整齐上朝了。
  路上遇到苏允邀他一同走,也没有拒绝,笑着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