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嘴上如此讲,其实阿葵心里也没底,她自打破壳起就住在柳岸地牢,从未见识过外面的广大天地,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人要怎样法力通天才能降服像座江渚一般庞大的怪物。
  更有可能的情况是,那鼍龙一张口,谢缘还来不及动手就葬身其腹了。
  他图什么呢。阿葵百思不得其解,那人族在自己和琥珀这儿什么好处也得不到,既不像是要剖丹也更不像是急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舍身救他们于水火。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吗?
  琥珀的眼泪像是涓涓细流,擦干净又重新落下来,阿葵袖口都湿完了,正要琢磨点其它的话哄他,就听见袖子底下雏鸟闷闷地开口:“我主人……”
  “我主人也是突然间离开我的。”
  第14章
  “你想起来了?”阿葵挪开袖子。
  “只有一点。”琥珀红着眼睛答。
  阿葵再问他想起来什么了,琥珀又闷着不吭声了。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记忆的海浪再次翻涌,泡沫撞碎在礁石上拼凑不得。他好像对谁喊着“我主人全天下第一厉害,没有什么伤得了他”,全身疼痛难当。
  是谁要伤主人?
  疼痛从何而来?
  眼前有片蓝得令人心醉的水,耳边有人唱着古怪的歌——睡吧,我会告诉仙君的。
  仙君……?还是仙尊?
  “玄化仙尊保佑……”阿葵望着江面喃喃。
  已经过了一炷香有余,就算没有那只巨鼍,寻常人在水下停留如此久也会窒息而亡,那人族恐怕已然殒命。
  楚地春季多大雨,且有时来的迅疾,半个时辰前江上还朗月高悬,此刻却找不见月亮在何处了,只留闷雷在乌云里滚。
  江面上风紧,推着水浪往岸堤上扑,水底则不知有多凶险。
  浪花溅湿了衣袍下摆,阿葵回神,拉着琥珀往高处退。
  琥珀失魂落魄,磕磕绊绊被拉到一处高坡上时才有所反应,扭着手要挣脱,嘴里倔强地念叨:“谢缘…谢缘……”
  阿葵拽不动他,再拽,琥珀干脆滑坐在满地蒿草之中,抱着膝盖团成一枚执拗的田螺,打定主意不走了。
  狂风里的阿葵一头红发乱得像捧马嚼的稻草,黑灯瞎火中她也看不清琥珀的脸,只能弯腰扯着嗓子吼,试图盖过愈发响亮的雷声和风声:“都这种时候了,不许给我耍脾气——!站起来——!我带你躲雨————!”
  “我要等谢缘!”琥珀哽咽着喊回去。
  阿葵没工夫和他吵嘴讲道理,干脆心一横,把琥珀整只鸟从地上薅起来,扛在肩上远离江岸。
  “阿葵你放开我、你放开我!”琥珀身形比阿葵矮小许多,双脚离地后连挣扎都很徒劳,“你让我等等他吧……求求你……我不想再和谁分开了……”
  “真的……不想再和谁分开了……”
  酝酿许久的雨终于落下,霹雳啪啦砸在脸上,阿葵想起她从厉影手下逃走时竭力抓住的那片衣角,此刻正妥帖藏在衣襟当中。耳边雏鸟的哀求声声真切,她鼻头酸涩,两颊淌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许哭。”这句话到底讲给谁听已经不重要了,阿葵狠下心,扣紧肩头的琥珀迈开脚步。
  江岸在视野中越来越远,琥珀慢慢停止了挣扎,就在阿葵终于呼出一口浊气,以为他总算接受那人族回不来的事实时,琥珀突然大声叫起来:“阿葵,停下,停下!你快看啊!”
  “你别是骗……”阿葵嘴上质疑着,还是忍不住转头。
  琥珀已经从她肩头挣脱,摔在地上又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岸边一道模糊的浅色身影奔去。
  谢缘全身衣袍浸透了水,湿淋淋挂在身上,乌发散落,发丝一缕一缕地粘连起来,黏在颊边。仪态风度还在,只是稍显落魄。
  他上岸先是看到了“船”——由于施术者离开太久,化形诀已然失效,小舟重新变回了一条供桌。
  第一眼没见着琥珀,谢缘面色一变,即刻要放出识神去寻,远处堤岸就传来一声声呼唤。
  “谢缘!谢缘——!”小鸟奔跑着,声音穿透风雨先一步到达。
  谢缘想说慢点,脚下刚迈出几步,琥珀就像炮弹一样撞进他怀里,死死搂住了。
  他没料到小鸟如此急迫,猝不及防后退半步站稳,满身的水来不及弄干,就随着这个拥抱洇湿了对方衣料。
  谢缘连忙掐了个避水诀罩在琥珀头顶挡住雨水,一手轻轻拍他后背:“我身上凉,你先放开,好不好?”
  琥珀不听他的,反而抱更紧了,脸颊使劲儿在他胸口蹭。
  谢缘察觉了他的反常,愈发小心翼翼,猜测琥珀是不是在水下被那头鼍龙吓到了——幸好他对此有所准备。
  于是谢缘抬起另一只手,轻声唤他:“琥珀,你看这是什么?”
  谢缘手上缠着几圈缎子,看颜色和材质应当就是他头发上不翼而飞的发带,但如今这根发带伸长了十倍不止,琥珀顺着发带往下看,另一端五花大绑地拴着……比一条土狗大些的鼍龙。
  楚地水系发达物产丰饶,这鼍龙格外贪婪爱吃,才被万物灵气滋养出了如此庞大的身躯,本性却不见得有多残暴。谢缘在水下耽误许久,并不是因为难以降服此物,而是制住巨鼍后遣散它贪来的灵气费了些功夫。
  此时这鼍龙灵气被削弱,恢复了本该有的大小。
  谢缘本想着琥珀见了缩小后的鼍龙,就会驱散心中恐惧,没成想琥珀只是侧头瞟了一眼,就再次一头扎到他胸前,要黏他身上似地用力,只差扒开衣服钻进去。
  就在琥珀抬脸的这一间隙,时刻注视着他的谢缘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小鸟原来是在哭,哭得安安静静,周围哗啦啦的雨声遮盖下,耳聪如谢缘也没能捕捉到声响。
  放下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
  正巧阿葵从高坡上走到跟前,谢缘将手里的发带抛过去:“阿葵姑娘,有劳。”
  阿葵本来正在磨磨蹭蹭地挪步,边走边纠结如何才能神态自若地打断这站在大雨里深情相拥的两位,迎面飞来一根白绳,她下意识接住。
  小鼍龙能够长成大怪物,只靠贪吃肯定是活不到如今的,想要过得滋润还得有脑子。谢缘一抛,它立马发现绳子那头换了人,变成了个相较而言好吃…不、好捏的软柿子,当即大喜,撒丫子划起水来,要趁机钻回江里逃之。
  阿葵一时不察差点被拽个马趴,反应过来后迅速发力稳住身形,死劲儿扯住鼍龙:“你大爷的!给本姑娘老实点儿!”
  “琥珀,琥珀?”谢缘试图把埋在胸口的小鸟挖出来,“和我讲讲你怎么了,好吗?”
  琥珀被谢缘双手捧着脸蛋儿,终于不情不愿地抬头,眼角还挂着泪珠:“我以为,你被吃掉,再也不回来了——”
  谢缘一怔。
  ……原来小鸟是怕我死掉吗。
  黑暗里,谢缘的眼睛微微睁大,从来游刃有余的子虚仙君头一回感受到茫然的情绪。
  如果拿生活在此间的人族作比,在谢缘眼里,他降服那条鼍龙,就像是人走在路上遇到一只冲人吠叫的野狗,顺手捡了小石块恐吓一番,并不是什么大事。
  先天神祇灵力强盛又不死不灭,谢缘从未被什么威胁过性命,更没考虑过自己的生老病死,可乍然间,一个比他更加脆弱的生灵,全心全意地为他而忧、为他而惧,甚至因此怆然哭泣……让他很难维持往日从容不迫的样子接住这份炽烈的情谊。
  那么最初……最初琥珀吞食祝馀草,不单单是由于黑蛇的蛊惑,而是他在害怕自己会在渡劫时死掉,所以想要化出人形去救他吗?
  谢缘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心里泛起细密的酸楚。
  他心爱的小鸟啊——
  真的好傻。
  “是我的错,”谢缘轻轻抚摸着琥珀的脊背,安抚道,“谢缘很厉害的,谢缘死不了。不哭了,以后我去哪儿都告诉你好不好?”
  “带上我。”琥珀强调。
  “一定带上……”
  “姓谢的,你腻歪够了没有!”阿葵的声音从左飘到右。
  被哄好的琥珀分出心思,歪头往谢缘身后看。
  只见阿葵毫无形象地在水里扑腾,不对——扑腾的是小鼍龙,阿葵则双腿卡在它身上,像是骑着一头疯狂的野猪在浪里东奔西突横冲直撞,一手扯着缎子一手腾出来,她也不嫌鼍龙背上鳞片扎手,抡起拳头“梆梆”两锤,厉声喝道:“服不服?服不服!”
  “……”谢缘沉默片刻,扬声道,“阿葵姑娘,谢某说‘有劳’的意思,是拜托你把它放了,怎的同它较起劲儿了?”
  “什么——?!”阿葵惊怒交加的回头,一不留神被胯下的鼍龙找准了机会一个翻滚将她掀入水中,摆着尾巴逃走了。
  阿葵骂骂咧咧地爬上岸,抹掉脸上的水,恶狠狠地瞪视谢缘:“你是故意不把话说完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