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两家原本是一家,初代镇北侯原本是威远侯次子,尚了高宗朝一位公主。夫妇俩没有像寻常公主驸马一般在京,而是去镇守北地,羁縻胡人,保护边境,以功封侯。
  而大雍立国已有一百六十余年,大小公侯不计其数,这一串封号记不清的大有人在,用姓氏称呼便方便许多。
  这爵位一代代传下去时,谢家也常有宗室女赐婚相配婚姻,镇北侯这一支谢家血脉也代代镇守帝国北境。但随着气候寒冷,边境劫掠的状况愈演愈烈,需时刻提防,而先帝和如今皇帝都是不拨军费的主,谢家已是勉力支撑。
  纪襄抿唇而笑:“我猜陛下明年的万寿是想检阅军士的,所以召了谢侯。”
  “那也还有一年呢!”
  二人要去的,正是皇帝为了迎接镇北侯谢宪而设立的大宴。
  自从到行宫以来,宫妃办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宴,但还是头一回皇帝亲自到场,给足了谢侯颜面。
  她们二人来得不早不晚,落座后,骊珠已经四处张望起,想看这传说里如山如岳镇守北地的谢侯长什么模样。御宴规模庞大,除了主殿,另外还开了两处偏殿宴饮。
  纪襄有幸和骊珠同在主殿,也和她一同寻找起来。
  “你瞧这个是不是?”骊珠扬了扬下颌,示意她看向对侧上首的一个男人。
  他约摸三十出头的年纪,肤色较深,双目如炬,五官英俊,左脸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痕,虽然相貌有损,却有着一股难以描摹的英雄峥嵘。
  纪襄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收回了视线。
  骊珠又道:“他是鳏夫,妻子已经病逝多年,没有续娶。”
  纪襄也听过此事,对着这样人物,不由泛起一阵同情。
  不止她们二人,在场不少人都在小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皇帝终于姗姗来迟,跟着他一道来的,还有严妆丽服的谈贵妃。
  纪襄毫不掩饰地蹙起了眉头。
  自然,谈贵妃不会注意到她,但她身边的骊珠被吓了一跳,忙用手臂轻轻碰她,低声道:“你这是什么神情,小心被别人看到了,说你大不敬。”
  纪襄垂眼,淡淡道:“我讨厌谈贵妃。”
  骊珠闻言,更是惊讶。她自己对皇帝舅舅的后妃都没什么感情,也不喜欢谈氏一族,只是没想到纪襄会这么说。正想问她是否被谈贵妃欺凌过,皇帝已经摆手宣布开宴。一时间,笙乐齐响。
  纪襄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没什么事。”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被谈贵妃下药的事了。因着从那一天起,大多数的日子都是新奇而又愉快的,令她极少去回忆当日光景。
  若是真的发生了,她会如何?
  纪襄想来想去,十分怀疑自己极有可能在巨大的羞愤下自戕。
  当然,她现在是绝对不会有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白白赔上一条命的念头。
  但看着仇人坐在宫宴上首,受众人敬仰,这种感觉当真令人十分难受。
  宴饮到气氛高潮时,皇帝赐酒赐菜于谢侯,又命众人举杯共饮,将宴上气氛推至愈发热烈。
  纪襄食不知味,一边和骊珠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一边想着谈贵妃的事。
  正想着,突然间年幼的六公主挣脱开了乳母的手,跑到了纪襄身边。
  她是个样貌十分可爱的四岁小女孩,拉着纪襄的手喊她“纪姐姐”。
  纪襄的思绪骤然中断,听着六公主的童言稚语,接过六公主几个乳母宫女手里端着的羹汤,温柔地喂给她吃。
  -
  这日午后,天气难得十分晴朗,一丝阴云都没有。
  皇帝兴致大起,下令围猎,自己则没有下场。
  行宫外便有一处围猎的场地,纪襄原本是跟着骊珠一道去了,在外闲坐聊天。围场鼓声隆隆,内里不时传来马鸣和野兽的嘶鸣声,陪侍的王公重臣不计其数,人影幢幢。
  但她心情莫名低落,只想独自到安静的地方待着,也好思索一下今后该怎么办。
  纪襄推说吹风了头疼,独自离开了。
  她很少有坚定地要做成一件事的念头,报仇就是一桩。
  只是如今的境况,相比起从前,她除了胆子大了一些,似乎全无长进。
  而那个曾经答应过帮她报复的男人,纪襄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想把这个念头甩到身后。
  从他提出将婚约延迟两年而她应下时,她心里就隐约明白,他所设立的“苟合”时间最多两年。而现在,大约是他没兴致了,提早结束了他们之间的来往。
  原本,这也只是二人之间心照不宣,彼此心里明白的事。要断绝往来,也不必特意告知一声。
  实在是没这个必要。
  只能怪自己不争气,才会时不时就想起。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倏然间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姐姐”。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一处不甚茂密的树林里,落叶满地。纪襄抬头张望四周,在前方一颗树上看到了一个半坐在树上,垂下一条腿的少年。
  少年一袭武袍,身量瘦长,小麦色的肌肤,牙齿洁白,笑嘻嘻的。
  “你在叫我?”她不确定地问道。
  “是!”少年露齿而笑,将手里摘的果子轻轻扔给纪襄,“纪姐姐你吃。”
  说着,他轻盈地跳了下来,擦也不擦,咬了红通通的果子一口。
  “呸呸呸太难吃了,”他被酸得皱起脸,全都吐了出来,“纪姐姐你别吃了,快扔了。”
  纪襄原本就没打算吃这压根没洗过的果子,看他这样子,忍笑道:“好,谢小侯的美意心领了。”
  少年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五官肖似其父,精致俊美,只是稚嫩许多,也没有那沉稳的气场。纪襄很轻巧地认出了他的身份。
  她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纪?”
  少年一怔,吭哧了半天没有答话,脸渐渐红了。
  昨日宴饮,他就在一片衣香鬓影里,远远注意到了她。后来看她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哄她喂她吃饭,神态温柔,心里竟然生出一丝羡慕。不知怎的,竟然希望自己是那小女孩,被她抱着。
  这念头令他不由一颤,顿觉羞耻,向侍立的宫人打听了她的名字。
  但这回撞上,却是凑巧。
  他回过神,道:“纪姐姐你别叫我什么谢小侯了,我名叫谢方。”
  纪襄瞧他才十四岁的模样,瞳仁清亮,放下了戒心,点了点头。
  她问:“今日陛下命狩猎,你怎么没有去围猎?”
  “没什么意思。”谢方嗤了一声,“我懒得和他们比。”
  他又问纪襄:“那你怎么不去看?”
  纪襄道:“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谢方哈哈大笑起来,和她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问道:“纪姐姐,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有什么心事?我瞧你一直低着头走路,原本还以为你哭了。”
  第一次见面就问私事,纪襄却不讨厌他。大约是他整个人虽然爬树摘果,但十分干净,言行举止也大大方方的。
  最重要的是,谢小侯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少年。
  她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无聊罢了。”
  谢方连忙接口道:“我也觉得!成日在宫殿里关着,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而且,还不知道要住上多久。”
  他抱怨着,突然又觉得住下去也好。他父亲和他说过,这回既然被皇帝传召了,机会难得,当面讨军饷同时也会为他求一门婚事。
  虽然他才十四岁,但可以先定下来,过几年再正式成婚。
  谢方原来没细想过这事,随父亲安排。
  但昨日见了纪襄,少年始知一见钟情的滋味。虽然见她应该比自己大几岁,但也没关系,大不了可以早些成婚。
  “纪姐姐,你今年多大了?”
  纪襄答道:“我十六岁了。”
  谢方笑道:“还好,也就比我大两岁。”
  她哪里知道谢方在想什么,奇道:“还好什么?”
  他自然不会答话,笑嘻嘻混了过去。
  纪襄前几日还和骊珠谈论过谢侯突然被传召是因为什么,她好奇,也就问了出来。
  谢方认认真真道:“我也不知道。我如果知道,一定会告诉你的。你想知道的话等我再问问我爹,不过他好像也不知道。也可能是他知道,不肯告诉我。”
  她忍笑,只觉得他果然年纪小,什么心眼都没有。
  二人不过是头回遇见的陌生人,遇见了随口聊几句的关系。
  换做从前,她甚至不会和外男单独说话的,除非是幼童年纪。
  “我也只是问问,你不必挂心,更不用去问谢侯的。”她莞尔。
  谢方应下,知道了纪襄是京城人士,转了转眼珠说自己从没有去过京城,不断问她京城里的事。
  偏偏纪襄是极少出门的,绞尽脑汁告诉了他一些关于京城的事情,就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