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细瘦的两只肩膀轻轻颤抖,鬓边一朵鹅黄色簪花已经有几分蔫萎,随着主人“哼哼”的轻声笑语一颤一颤的。
  司徒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快明白了她所指的意思。
  “不是。”他否认道。
  纪襄“呀”了一声,转过身来,停止了笑。
  他脸上有一颗酒窝,平常面无表情时浑然不显,笑起来就十分明显。她还当司徒征是嫌弃这酒窝幼稚,才轻易不肯展露笑颜的。
  转念一想,他虽然未曾剃发,但修行多年,应是性情更加沉敛了,才喜怒不形于色。
  因为适才这让她有些尴尬的小小误会,纪襄觉得两个人没有先前疏远了。
  如果来的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她都会立刻走人的。但他是司徒征,一个再清慎不过的君子,幼时就帮过她,绝不会对她有任何无礼。
  她也因为当年的事,和她所知道的关乎他的事情,对他十分钦佩,甚至有种莫名的信赖。
  只是他方才说的话,着实令她难以琢磨......
  “是白雪塔。”
  倏然间,他开口说道。
  她方才转移话题的本事不怎么高明,纪襄嗯嗯两声,低头看着假山旁一排整整齐齐的牡丹花盆。
  夜风拂面,如一只微凉的温柔手。
  纪襄的心情,已从惶恐害怕,好受了不少。晚膳两杯酒的效力开始展现了,脑袋里熏熏然的。
  她准备回去睡觉了。
  正要开口告辞,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杂乱的脚步声。
  纪襄下意识想要躲起来,不能让别人看到他们二人单独在一起!本朝虽然民风并不死板,但两个青年男女夜里面对面交谈,谁会信他们只是偶遇?
  她是绝对说不清的!
  慌乱间,纪襄看着眼前的假山,立即上前拉起司徒征的袖子低声道:“随我来!”
  她矮了身子飞快钻进去,对还站在假山外的司徒征,焦急低喊道:“你快些!”
  司徒征神色莫名,依言进去了,半蹲在她身前。
  眼前顿时黯淡了不少,等司徒征进来后,纪襄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脸一下子烧了起来,绯色连绵到了耳后。
  她一个人躲起来就好了,根本没必要拉着司徒征进来!而假
  山看着庞大,实际上内里的地方却很狭小。她蹲着辛苦,手撑着石壁,不让自己往司徒征身上倒去。
  他在她身前,挡住了她大半视线。她看不到这突然来的人在做什么,只听到有男女絮语声,含糊不清。
  纪襄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听不清楚便放弃了。
  司徒征的视线漠然地扫了几眼来人,见二人的动作渐渐不雅,很快便移开了。
  他的目光,停在了远处的灯柱下。
  有两只飞蛾在光热之下,一下又一下朝着琉璃灯扑过去。两只蛾的身影时而重叠,时而分开,挨得极近。
  他的臂膀上,有些微微的酥痒。地方狭窄,似乎是她的鬓发蹭到了他的肩头,也可能是她簪着的那朵牡丹花。他没有回头或是侧脸去看,不动声色地往前挪动了一些。
  如今正是三月中的时节,春夜的风里除了潮湿的露珠,夹杂着一丝寒凉。
  司徒征一动不动,因为要保持身体不动而带来的僵硬不适之感微乎其微。
  真正令他不适,或者说十分不惯的,是狭窄假山内萦绕的一股淡淡香气。这香气并不是庭院里名花嘉卉中传出来的,也不是时下贵族喜好熏的瑞脑、龙涎、檀香等等香味。
  虽然浅淡,却沁人心脾。
  是从人身体发肤中洇出来的清甜芬芳。
  纪襄腿麻了,她不知外边两人怎么还不走,也不知他们哪来的这么多话要说!
  早知如此,她一定不会选择躲到假山里来。若是他们不走,她总不能一直和司徒征藏匿在此。
  她悄悄换了一只手撑着粗糙的石壁。手心有点疼,已经发红了。
  纪襄心内沮丧不已,突然想到了章序说的话。
  她这个人,确实挺笨的。第一反应竟然如此愚蠢,把自己弄到了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
  还拖累了司徒征。
  还好司徒征应该不会和她计较......
  她一动,司徒征立刻就察觉了。他望了眼仍在卿卿我我的一对男女,离京太久,他认不出是谁。
  他拾起地上一块尖石头,往灯柱的柱身上飞去。
  正在絮絮私语的男女听到声响,女人尖声惊叫,很快便被男人捂住了嘴。女人低声抱怨,说了几句不该在外见面的,还是在屋里会面安全些。男人耐心地哄了她几句,二人扫视一圈没察觉到有人,调笑几句后想想在外到底过于冒险了些,携手离去了。
  司徒征看着二人走远,走出了假山,对着还半蹲在地的纪襄道:“人走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
  纪襄是很想快些出去的,可在里面蹲着的时间虽然称不上很长,但她已经腿麻了。她扶着石壁,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司徒......”
  纪襄才叫出口一个姓氏,随即而来的羞耻就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怎么会做出如此丢人,如此愚蠢的事情?
  不该饮那两杯酒的。
  “对不住,是我方才犯傻了,拖累你了,实在对不住。”
  她忍着没有哭出来,一双清凌凌的妙目活像是养着水汪汪的黑葡萄,此刻正含着润润泪光。纪襄别过脸,在袖子的掩映下擦了一抹滚落出的泪珠。
  司徒征静静地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微微低头,问道:“我会因为此事寻你的麻烦吗?”
  她抿着唇,听他的声音似乎并不带气恼的意味,纪襄略松了口气,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你害怕什么?”
  “我没有害怕!”
  纪襄不假思索回答后,顿了一顿,低下了头,没有再去看司徒征。
  她心里隐约清楚,她有个毛病会忍不住反复琢磨别人的想法,生怕她们对自己生出不喜。可即使别人真的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没有办法的。
  所以,想了也没有用处。
  之前,她从来没有细想过。是近日太后,父亲,未婚夫三人的态度,令她心寒之余,自省了一遍。
  如今,她就是怕司徒征因此厌恶她。
  “嗯,”司徒征简单地应了一声,声气比先前严肃了些,“别多想了。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
  纪襄抬了抬眸光,见司徒征脸上当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生气的痕迹,行礼告退了。她还是有些不安,走了几步后便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她走远了。
  方才在他周身缭绕的淡香,还在。因着相处时间太久,仿佛已经凝成了实质。
  他抬手在面颊旁一寸的地方,捻了捻。
  香雾空蒙,月华如霰。
  第7章
  纪襄到芳林园门外时,门前一条街已经停满了接送的马车。
  正是清晨,春和日暖,晴霭泛光,来来往往的人已经有换上夏裳的了。一片轻纱罗裙如烟如霞,有几棵高大的树木树枝探过围墙,馥郁芬芳。
  因着萧骊珠家中有事,已经提前回了。纪襄昨日傍晚命人回广康伯府传话,请家里今日派一辆马车来接她。
  但在门外等候了片刻,她不禁怀疑,这话有没有传到?
  家中再如何,总不至于派人来接她吧......
  她站了许久,几个原本站在一起说话的姑娘都已经回家了,不由焦急起来。谈家几个女孩和婢女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她面前经过时,还特意停了停。
  谈采薇笑问要不要送她一程,仿佛三日前的龃龉根本没有发生过。
  纪襄自然委婉拒绝。好在,谈采薇似乎也只是嘴上客套一句,并没有和她纠缠下去,率着一行人走远了。
  在登上马车前,谈采薇又看了远处的纪襄一眼。
  面容已经看不清了,但光看婀娜窈窕的身姿就令人心折。她情不自禁嗤笑一声,想想她过来给秦氏出头,到底语气还是十分温柔客气的。
  她霸道惯了,纪襄说话再委婉她心中也有不快,觉得她是抬出太后的名号逼迫自己。只是章序从前和她的一个堂兄起过龃龉,还在宫里当值时就打了一架,她知道的清楚,是章序脾气暴躁先动的手。
  这种在宫里就敢打人的疯狗,万一被他不由分说打了就惨喽。即使后续他被惩罚,打都打了,又有何用?
  谈采薇可不想招惹这种不讲理之人的未婚妻,至少明面上的不行。
  日头渐渐高起,纪襄全然没注意到谈采薇那一眼,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不然还是和芳林园的管事说一声,请她们安排好了。
  这个念头一出,纪襄正要回去,突然听到有人高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望过去,竟然是许久都没见过的章序。
  他骑在一匹白马上,招手让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