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原本的青山绿水被染上了血色,空山幽谷内恶鬼咆哮,怨灵哀嚎,空气中血腥味密布,直冲肺腑,甚至连落下的尘埃都变成了血雾,人间杳无声息,犹如炼狱。
  卢月照一刻不敢停,哪怕她脚步越来越慢,已近力竭,身边景色快速变换,只剩残影,她一手拨开横斜的枝桠,梨花溶溶外,掩映着红墙黑瓦,是一经年荒废的道观,鬼使神差般,她推开落满灰尘的殿门,三清祖师神情静谧,垂首看着人间,而那桌案之下,躺着一浴血男子,她走上前,想要看清他被发丝血污遮住的面庞,甫一抬手,眼前光影炫目,再睁眼,雨落而下。
  东庄村的河水因大雨注入而起伏涌动,岸边青石一侧,一尾鱼儿被困于一小小坑洼,正在挣扎跳动,卢月照浑身被雨淋湿,手边的油纸伞不知为何被挥落在地,身前是一身形修长的男子,雨水勾勒出他精壮的腰身,卢月照抬首,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可雨如珠帘,她还未看清,就被紧紧拥住,扣入他的滚烫胸膛,她伸出手想要环住他的腰身,就在将要触及之时,人影消散,再抬眼,是霞光满天。
  谷堆下,她靠在一人肩头,鼻尖尽是作物熟透而散发出的香气,远方隐隐传来孩童嬉闹的声响,“到时候我会告诉我的父母亲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要与我相伴一生的妻子,相信他们会和爷爷一样祝福我们,一生美满。”誓约言犹在耳,卢月照偏过头,撞入他的眼眸,落入那星河璀璨,可下一瞬,冷风刺骨,星河陨落。
  周遭寒风凛凛,忽然,头顶温热,卢月照被戴上了一顶棉帽,帽子有些宽大,她被遮住了一半的视线,身前男子给她整了整,视线恢复时,一个略带凉意的吻落在她的唇瓣上,她心尖处跟着颤了颤。
  “梨儿,我们回家。”
  “好!”
  卢月照欣喜回应,去牵他的手,但却扑了空。
  天地置换,重归混沌,耳边再次传来哀号痛哭,再转身,依旧是那血色残阳下的深山空谷。
  灰蒙迷雾间,一男子背对着卢月照默立,她突然心口剧痛,像是被人拿着铁捶一下下将尖利的钉子凿进她的血肉。
  清明,是你吗?
  是你,对吧?
  你为何抛下了我?
  卢月照不顾脚下荆棘倒刺,跌跌撞撞向他奔去,可越是奔去,那道影子越淡,直到在她身前半步,化作一团血雾飘散。
  “清明——”
  她终于唤出了声,伴随着的,是一行清泪落下。
  泪眼朦胧间,似有人抚过她的脸颊,温柔,缱绻。
  眼前是一被泪水模糊了身形面容的影子,她奋力挣扎,想要睁开眼眸,可最终还是归于黑暗。
  清明,那是你与我的春夏秋冬,这是你第一次入我梦中啊……
  卢月照醒来时,只觉脸颊一片冰凉,心口隐隐作痛。
  “梨儿姐,你终于醒了!”香雪瞪大眼睛,眼睛红肿,“吓死我了,你刚才一直在流泪啊!”
  香雪拿起帕子,将卢月照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我睡了多久?”卢月照嗓音沙哑,轻声问道。
  “三日,整整三日!”香雪鼻头一酸。
  从她口中,卢月照知晓自己昏迷后发生的所有事。
  是乾王裴祜将她抱回,守了她三天三夜。
  而害她之人的右手,已经被乾王下令喂狗。
  “乾王呢?”卢月照环顾四周,并未见到裴祜的身影。
  “一盏茶前刚走,好像是去上早朝了。”香雪回道。
  经此一事,香雪也算是明白了这位摄政王的心思,除去政务,简直满心满眼都是梨儿姐。
  天知晓她被陈宇从昏睡中摇醒后,见到的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小小的院子里里外外全是人,但竟一丝杂乱的声响也没有。
  香雪从太医手里接过旂儿,那时才知晓,有歹人给她们下了迷魂药,甚至将梨儿姐掳走了,可是这三日以来,她出不了自己的西厢房,更没办法靠近正堂,根本不知晓梨儿姐伤情如何,直到乾王走后,她才能进来。
  可一看到昏睡的梨儿姐,以及她身上的伤痕,香雪被吓得眼泪直流不说,甚至觉得乾王给那歹人的惩罚太轻了!
  卢月照浑身上下根本无法动弹,见香雪把旂儿给自己抱来,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接,但甫一挪动,便是浑身剧痛,得知太医已经给旂儿诊过脉,说是并无大碍后,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一半下来。
  “李康泰......他这次没能折磨死我,往后,便只有他死了。”
  卢月照神情慈爱地看着香雪怀中熟睡的旂儿,可香雪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涛涛恨意。
  经此一事,香雪觉得,梨儿姐哪里有些不太一样了。
  裴祜是在临近傍晚策马回到卢家小院的,他进入正房里间时,卢月照尚在昏睡,但她睡得并不安稳,神情痛苦,就像她昏迷不醒时那样。
  可他今晨分明已经接到了陈宇的来报,说她醒来了。
  铜盆里存着净水,裴祜指尖试了试,水温正好,他将巾帕浸湿,然后拧干,坐在床榻边,为卢月照擦拭着额间的薄汗。
  倏然,她紧闭的唇瓣略微动了动,裴祜目光落在上面,心下却跟着一紧,好似被人用手死死捏住,他呼吸停滞,在等待什么。
  等着从她口中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裴祜守着她的第一夜,卢月照高热不退,他将汤药小心喂到她口中后,也像现在这般为她擦拭额头,给她降热。
  但她神情突然万般痛楚,裴祜不知她是因伤患处疼痛,还是梦魇了,才会这般睡得不安稳。
  直到她口中喃喃着什么,裴祜俯身去听,她在唤着“清明”,她的亡夫。
  一滴晶莹泪水流下,裴祜抬手为她轻轻拭去,他尝了尝,是苦的。
  而这次,裴祜并未等到那句“清明”。
  他像是舒了半口气。
  卢月照幽幽转醒时,不期落入他的眼眸。
  从前,她看不懂他的目光,现今,她似乎看清了,不论是星辰浩瀚,亦或是静水流深,那里皆映着她的身影。
  就像此刻一般,微波荡漾。
  她甚至捕捉到了他眸中压抑之下欣喜若狂。
  方寸之间,二人静静对望,谁都未曾开口。
  最终,是裴祜最先别开视线,他起身将守在外间的太医院院正和医女唤进。
  卢月照视线受阻,但她知晓,他就在不远处等着。
  一刻钟后,太医院院正向裴祜回禀卢月照的伤情,而后告退,轮到医女上前。
  这是自卢月照清醒后,医女
  第二回为她的伤口换药。
  她清晰地知晓,自己究竟伤在何处,伤情如何。
  身前背后甚至腿上,是道道鞭伤,李康泰在鞭子上沾了盐水,以至于她今晨看时,有几处伤患还未结痂。
  然后就是她的一双手,被上了夹棍,右手小拇指被生生夹断,剩余皆红肿不堪。
  李康泰见卢月照紧咬下唇,甚至唇瓣都被她自己咬下一小块肉,可她就是一声不吭,绝不求饶,绝不哭喊,他面目狰狞,那烧红的铁炮烙眼看就要烙在她的胸口,也就是这时,于元忠留下的乾王亲卫向元浴血闯入,将她身上的绳索割断。
  向元极为勇猛,以一人之血肉,杀尽李府数十守卫,甚至将李五李六这两个李康泰的头等侍从一刀毙命。
  可卢月照浑身是伤,羸弱不已,向元试图带着晕厥的她突围,但寡不敌众,最终她还是落入李康泰手中。
  被李府家丁扑倒之时,向元听到了李康泰喊出的“乱葬岗”三字,而后向元终于逃出,但他自知自己伤势过重,根本撑不到去西郊乱葬岗将卢月照救出,便随即入宫,恰逢裴祜返回宫中,这才有了后来。
  不过……卢月照身上最凶险的伤口并非之前所提之,而是距离她心口一寸的匕首刺伤。
  李府得力护卫几乎都被向元或杀之,或伤之,李康泰匆忙之下只让一个厨房帮厨来为他行灭口之事。
  厨子不过十六七的半大小子,出生到现在只杀鸡杀鱼,哪敢杀人,手抖之下刺偏不说,还在卢月照陡然睁眼后被吓了个半死,非但被卢月照以虚弱之身夺了匕首,还在震天铁蹄隐隐传来时连滚带爬逃离了尸山。
  而卢月照则不顾身上伤口,撑着一口气也要回到家中。
  因为那里,有她的旂儿。
  裴祜神情专注,但薄唇一直紧抿,给卢月照一勺一勺喂完汤药后,开始小心翼翼为她换手指上的药。
  因为这是她唯一暴露在外的伤处。
  饶是已经见过多次,裴祜在拆开纱布后,依旧胆战心惊。
  那本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柔荑,而非血肉模糊的肉骨啊!
  他甚至不敢去想她洁白中衣之下的伤患该是如何,但他记得医女第一次为她换衣上药结束后,她那身前背后浸出的斑斑血迹……
  念及此处,裴祜神情陡然冷峻,状若雪山之巅的千年寒冰,卢月照从未见过他这般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