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他原以为直到自己死前也无法获得真正的答案。毕竟斯人已逝,这世上不能有人在印证他的揣测了。
  章絮不知道他指的什么,窝在床上无心地问,“是什么?正好闲来无事。可以与我说说。”
  酒兴言放了手上的用具,像讲故事一样同她说,“孩子同我说,夫人之前一直有话要告诉我。但夫人口齿不利,说的时候已经没人能听清了。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夫人嘴里是留恋更多还是责怪更多?”
  “不论哪一种,都会让我更加自责。”
  “但师母不是已经离世了吗?酒大夫又如何获知?”她觉得揣测已死之人的心,是这世上最难的难题。
  “方才你已经告诉我了。”酒大夫和蔼地笑笑,安慰她,“又有留恋又有指责。”
  她还想说点什么,解释方才不过是病昏了,一时上头。羊秦就再度走了进来,打断二人的对话。
  “我去给你煎药做饭吧,病了这么久,想来也没怎么好好吃过。阿和要不要抱来给你看看,我就带着她在门外,不进来。”他还在承担本不属于他的身份,他自愿的,他喜欢这个梦。
  “也好,把阿和抱来给我看看,这几日肯定给她饿坏了。”她的心思重归到女儿身上。
  他给她打了水,好让她擦洗出了许多汗的身体;他煎了药,好让老酒能换个屋子休息会儿,又把烫人的药汁一点点给她喂下去;他想起自己带来的那袋子米,坐在火炉前为她做了一顿家乡的饭;他从隔壁的屋子里把熟睡的阿和轻轻抱过来,站在门槛外面给她看,章絮太想念自己的孩子了,隔着门痴痴地望,又不忍心出言惊扰她的美梦。
  他们在这个屋子里又待了三日。
  直到女人把最后一贴药饮尽,能下床走路了,能做点活计;直到看见一队人马从南边来,是小梁领着前来收拾的队伍;直到赵野他们把被抓走的女人们都解救了回来,让大家重回故土。
  这一幕还在上演,她亲眼看着那些被救回来的妇人不断地向她的男人道谢。
  好像不一定非要指名道姓的帮助,一定得是谁家的男人去救谁家的女人。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被别人救了,她的男人又去救了更多的人。
  好像这个境况下再谈世俗情爱会显得特别小气。她以前就是小气的。好在她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你没事吧。”赵野挣脱了旁的事情,来找她了,见她瘦了一圈,阿和也跟着瘦,急得说不出话,把她被布包着的右手拿起来看了又看。
  “没事,别担心。”她也学着去查看他的身体,有没有更多的伤口,用手背去碰他的身体,观察他眉宇间的反应,“你呢?一切顺利么。”
  也许顺利也许不顺利,他总是模糊地讲述那些残忍的故事,把她安放在被包裹起来的蚕茧里。
  羊秦跟着领队远远地看着他们,终于,学会了远远地看着他们。
  此地不宜久留。几方交汇的人流要在入夜之前分散,妇人们跟着回武威,他们与商
  队再次结伴同行,走之前,他们要用火油把整个村子里的人和物全部烧毁,以绝后患。
  所以人群熙熙攘攘地在村口集合,等人齐了,就放火上路。
  有人不肯出来。几位家里只剩自己一人的,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块去,毫不犹豫地往尸堆里钻。人们无法劝阻,已经有人染上了疫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进那片坟堆里。
  还有一个人没出来,尽管小梁已经在屋门口敲了半日的门,酒兴言还是反锁着,躲在屋内闭门不出。
  “老酒,你别闹了行不行?赶紧出来!”小梁急得团团转,在门口走过来走过去的,恨不得直接把门撞破。
  他却是坦荡而无力的,“你们继续往前走吧,我想留在这里。”
  “不是,酒兴言,你要选可以,能不能选个体面点的,这心破破烂烂的村子,值得你把命交代在这儿么?你出来,你快出来听见没有!本公子肯定给你找个漂漂亮亮的地方。”他用力拍了拍门,想让屋子里面的听话。
  “就在这里吧。”他的态度格外坚决,“你小子别费力气了。”
  “我……”他气得脏话都要出来了,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么?我就知道不应该让我一个人走,回来一趟你们全变了。他们是叛徒,叛徒!这种时候竟然没有一个来劝你的。”梁彦好说完,一脚踹飞了放在边上的水桶。
  酒兴言笑了笑,“你若是非要要个答案,不如就当我再也没力气往后走了。”
  “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活够了。”
  屋子里再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无论他之后如何追问。
  火是准时点起来的。关逸在最后时刻把小梁拖了出来。沿着火油倾倒的路线,一点点把这座古村燃烧。
  这是章絮见过的最大的一场火,直到这火彻底吞没了她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吞没那个把她当亲孙女看的老者。
  ——“夫人到底说了什么,不妨让我亲自去问问吧。”走之前,老酒是这样同他们说的。
  第184章
  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少。
  他们这边少了老酒,商队的折损大半,除了已经死亡的几人,在前几日与羌人的缠斗中又有队五和队十重伤,不得不提前踏上返程的道路。眼下仔细算算,从金城出发的十八个大人里,如今继续向前的,只剩下十一人。
  十一人不少了,升一团篝火围起来坐,也能有个不小的圈。
  这回出发与前半程大不相同。此前是商队的在前,他们在后,走着走着,赵野这边的总要追赶行程,让随行的女人和孩子吃不消。而这回,商队的因为赵野三人的帮助,找回了被劫走的货物,终于看重起他们来,让走得慢的领路。
  章絮与赵野同骑一头骆驼,在队伍最前。男人吃风沙,她依旧裹着那张宽大的披风,躲进了他怀里。
  这一回可叫女人们累坏了。
  章絮急病初愈,要养身子,可路上没什么好的,只能以休养代疗补。得了闲就靠在他怀里睡,阿和则完全脱手不带了,让赵野来管。
  容吉与小梁一头骆驼,也是不言不语的,听说是短时间看到了太多的死人,受了惊吓,再加上脖子上也给戈迷划了一道不浅的伤口,失了不少血,元气有损,回来后便开始沉默,跟丢了魂似的。
  梁彦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了也是各说各话,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他心里急,实在憋不住了会问她,“……你怎么不和我说说话。”
  容吉望着黄土发呆,靠在他的肩膀上,若有所思地回答,“我不知道杀人是这种感觉,先是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堕入无边的虚无中,旁人和我说什么我都开始听不见。彦好,我真的杀了一个人,那个想杀我的,但我一点都没觉得开心。”
  换做以前公子哥肯定是要站在道德制高点对这种行为指指点点,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哪还能说出那么不近人情的话。
  “活着就是最要紧的。”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活着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情。
  他们带队之后,队伍的速度就忽然慢下来了。领队也没多说什么,他认为大家需要一个休息的空当,所以天还没黑,他们就早早的安营扎寨了。
  和以前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在火堆分成左右两个营地,而是把几顶帐子紧挨在一起排布。也提前说好了共同生火做饭,吃完了再弄点好玩的活动娱乐一下。
  这是难得的偷闲,大家都有点无所适从。本来一群人没什么话,今次走动时碰见面了,也能借此打个照面,“晚上别睡太早,一起出来聊天,把女人孩子都带上。”
  章絮伤了手,不下厨,男人们想办法做些看起来没那么糟糕的食物。等赵野端着一碗羹汤进帐子喂她,她觉得这酸酸辣辣的肉汤十分开胃,接连喝了两碗时,才终于有力气往人群里走了。
  “阿和吃了没?”她伸手去摸被他背在前胸的女儿,认认真真地叮嘱道,“带着她的时候别走太快,你本来就高,晃多了她要吐的。这里本来就没得吃。”
  “还没呢,看她睡得香,不吵她。你先吃要紧,阿和等会儿热闹了,她睡不着了,让她边看着大家玩边吃。”男人谨慎地在她身边坐下,把襁褓的盖头揭开来让她好好亲近亲近女儿,又转而问她,“身子好些没?不然你给我写几味药,等夜里我出去给你找找。”
  她摇头,“你就当我染了风寒,过两日便好了。只是几日没睡累得慌……”说一半往他身上靠了靠,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语气有些感慨,“等到了酒泉,我们安置下来吧,我想和你有个真正的家,多大多小都行。”
  赵野点点头,与她说,“酒泉那边太靠近边关,置办屋子不费多少钱。若你嫌麻烦,不想自己造,咱们就去买现成的,一万两万钱。若你想自己造,咱们花一两千钱买几亩地,想要什么式样的我都能给你造出来,等的时间久点,但胜在便宜,三两千就能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