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所以他们都是怎么谈论姑娘的。”她转过身,半趴着,半只手轻放在他的胸膛上,将话题转回来。
  赵野扭过头看着她,邪笑一声,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朝她耳边凑去,开口说:“……”。
  章絮的神情在一秒钟内变得无比丰富,先是震惊地半张开了嘴,又扭头去看他,轻嗅出他身上的汗味,再笑,止不住地偷笑,红着脸,热着身子偷笑,最后没忍住伸手打了打他,回答,“你们……你们这群腌臜的东西,嘴里净没好话。”
  “跟喜欢的姑娘说什么好话,原本就是说一次少一次的,这次不说,下次就没机会了。”他哼着笑了几声。
  想来这个小插曲能将今日的不愉快全都抹去。
  赵野眼看着日头将歇,彻底没办法去找什么媒婆、迎亲队伍,只好作罢,换上礼服去
  外面等她。章絮则被几个好姐妹从乱糟糟地床榻里捡出来,仔细地梳洗、换装、上妆。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在章家吃了几口简易的送嫁饭后,就得在申时出门了。
  十分简单,汉时不能有任何一场婚礼像他们一样简单。
  赵野穿着大红的礼服,斜背一条红色的彩带,胸前挂个团花,弯身蹲在家门口等她。街坊邻居都赶来看了,虽然吃不上酒,可多少得看看那位能打来黑熊的好汉。屠肉户都给传开了,一条完整的熊皮毯子,卖了一万五。
  章絮戴上了红盖头,头上丁零当啷的一串。
  其实这不算简单了,她想。赵野知道她窘迫,买不来多好的头面,所以前两天偷偷塞了些钱给她。她就拿着去当铺买了一对金耳环和两只金钗。
  章絮想,他们就要去河西了,带着钱不如带些金子在身上。而这些“家当”,这会儿全戴在头上,金光灿灿的,比上一回出嫁不知道风光多少。
  “抱住我的脖子,别撒手。”男人背她实在太轻松,像背一团棉花,“但我有言在先,跟着我可没那么多好日子过,若是不答应,现在还能反悔,等出了门。”
  他笑。
  他笑的声音很好听,尽管隔着头巾,章絮看不清他的脸。
  “等出了门,你就是我赵野的女人了。”
  真是。她抱着赵野的手臂圈地更紧了些,有些羞。真是的,大庭广众也要说这样的话,还好她们看不见。
  女人点点头道,“不反悔,这一路给你赵野当媳妇,我心甘情愿。”
  于是夕阳见证着二人的影子越拉越长,从渭河的桥上走过,从渭河的桥边走过,又路过了杜家的那处偏僻小屋。就这么一步一个脚印地,孤独,但不寂寞地,往丛林深处去了。
  第8章
  章絮趴在他的背上,一句话没说,安安静静的,像只猫,用两只明亮的眼睛打量这片完全陌生的丛林。
  她从没来过这片森林。准确的说,虢县的人不往偏僻的地方来,只怕撞邪。可她见赵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数家珍般熟悉,不禁发问,“你是要翻过这座山,还是想带着我一起住在山里?”
  “住在山里,诺,我家就在山腰上。”赵野抬头望了望高处,松了左手给她指了某处她根本认不出来的缺口,答,“那儿。”
  这事儿放在其他女人身上,肯定不是这样发展的。她们也许在看见荒无人烟的空山时就要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要被这才认识几天的男人背去卖了、杀了、吃了。可她没想过,她只觉得这样很帅气,和他一样帅气,还独特,所以听完他的回答后,忍不住笑了两声,咯咯的,觉得颇有趣,还尝试性地伸手触碰左边枝头上歪着生出来的花、枝、叶。
  “你怎么不怕?”赵野自豪地看着这座山,双手稳稳地驮着她,脚下生风,如履平地。他刚才想了一路,还不确定要用什么样的借口说服她,正想用自己从军几年,早习惯了风霜雨雪、风餐露宿为由,谁知道她一早看出了自己的来头。
  “怕什么?怕被奸还是怕被杀?”章絮说话的时候用腿夹了夹他,打趣道,“夫君,你不是已经奸了么?要杀人。恩,你早上才刚打完一头三百斤的熊,总不能现在就来劲儿了吧。左右还能活上一段时间的,怕什么。”
  怕苦,怕难,怕累,怕穷,怕饿。赵野脑子里想的大抵是上述的任何一种。毕竟只有隐居的人才会觉得山里好,觉得山里清净,四下无人。
  所以忍不住说她,“你这人。”又笑,评价道,“方才我可不是奸你,都是情深所致。”他才不准她这样毁坏自己的动机,他可真诚着。
  “我心想,你糊里糊涂地就嫁人,也许是情势所迫,可这几日,有关于我的信息,你是一句也不问。怎么这样随便呢,我又不是你从路边捡来的阿猫阿狗,看得顺眼了就带回家。”他原本是想坦白自己的身世,谁知道因为能娶上她,心里一高兴,就忘了,直到带着她走进这山才想起来,才想起来,“你怎么喊我夫君……哈。”爽朗地笑,说不上话。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脖子,摸到了一手的水湿。还说背自己不累。她在心里腹诽,接着用手帕拭了拭那处的汗,振振有词,“你不是也没问?我是什么样儿的你知道么?”
  赵野点点头,答,“怎么不知道。杜兄弟在我耳边念叨了一年半,说你娇小玲珑,杏脸桃腮,明眸善睐,蕙质兰心。”
  章絮闻言,颇感诧异,问,“从哪里学来的词,杜哥可不会这些,你别编来诓我。”
  他答,“我们那儿有个读了十年书的穷书生,手上缺银子了就给大家伙代笔写信,偶尔呢,也给当当先生。杜兄弟一时兴起,就把你的样子给他说了一遍,问有没有好话能用来赞美姑娘的。那书生就给咱一口气写了几十个。可咱们不识字,那些东西写出来也看不懂,便挑了几个简单的,把音背下来。”
  “娘子,我没背错吧。”
  女人很少被夸,有些脸红,勾着唇笑了两声,骂,“我看那书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学这淫词艳语的,难怪读了十年书也没多少出息。”
  说到认字,赵野想起来了,扭过头看她,问,“娘子你识字?那书生可说了,不识字的可听不懂这几个词都是什么意思。”
  “哪有这样夸张,你不识字不也听懂了么?少听那书生胡说八道,念书才没那么尊贵呢。”她笑了笑,又仔细想,想到伤心处了,语调忽然变缓变低,有些勉强,“你倒是没猜错,我认字。以前家里还算富裕的时候,爹娘给哥哥们请过私塾先生。我娘想着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就让我们几个姐妹跟着一起听。我爹觉得读过书的女子嫁人更好攀附显贵,也点头答应了。”
  “可好景不长,后来家里做生意亏了,赔了不少,就没继续读。”章絮想了想,又说,“杜哥不知道这事儿。前年嫁给杜哥的时候,爹娘还没法儿接受家中巨变,又急需聘金还债,不得不把几个女儿嫁出去。所以我出门前,娘特意叮嘱我,不许跟他说这事儿,她嫌下嫁丢人。”
  那时候嫁娶讲究门当户对,女方拿不出足够的嫁妆是寻不到好夫家的。
  赵野假装听懂了的点点头,问,“那这回出门的时候,你娘说了什么?”
  章絮抿了抿唇,答,“不是什么好话。”她犹豫,觉得赵野不是小气的人,便畅快地倒了出来,“但也不赖,正是我想要的。”
  而后学着章母那精明算计的口吻道,“她说,絮儿啊,你嫁去哪里都行,就是这心里别再想着回家了,家里困难,供不起这么多张嘴。”
  这话学得太像,打趣似的,也叫赵野想起了今日才见的那妇人。那一看就对她不好的女人,连给她安排的屋子都不像样,简陋的家具,一动便要吱呀叫起来的床,一束装饰也没有的窗台,还比不上她在杜兄弟那儿的家。
  不过那些事情都过去了,章絮如今是他赵野的女人,他的女人,自然有她来宠。于是他转过头在她脸颊上碰了下,隔着盖头,承诺道,“我赵野肯定不丢下你。”
  这便好。她趴在男人的肩头上点了点头,轻笑。这便好。
  还有一段时间才到家。男人因为身上背着人,一直没走从前经常过的那条狭窄的山路,而是沿着樵夫、猎户开出来的“大路”往山上爬,那路比寻常走的绕不少,以至于天色渐晚二人才走完第一段山路。
  忽有一阵山风起,章絮背上一凉,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不然你先把被子拆开来披上吧,我怕你生病。这山,一见不到太阳就冷。”赵野走到一处地势稍平的地方,停了停,站稳,给她把喜被拿出来。
  女人趁势撩起盖头,回身望了眼山外。
  发觉偌大的虢县这回只剩几幢挨一块儿的小屋子,原本亮堂的金色大地逐渐昏暗了下来,水面只留安静的褶皱。早不见太阳了,太阳躲进了云层里。
  他们已然处于深山中。
  “以前觉得虢县是个特别大的地方,走了十几年没能走出来。这会儿再看,居然还没指甲盖儿大。”女人感慨,想着就是这么小的地方也困了她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