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一天,她在医院里呆到很晚,桂英放不下她,一直在身边陪着。
  直到探望时间截止,护士打发她们离开。
  两人一路沉默。
  桂英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过大声。
  自从知道顾奶奶的情况,顾蜻游一直都是这种状态,平静得叫人心慌,好像是有一根线紧紧地绷着,似乎等到极限,线断了,她就会崩溃了。
  桂英担忧地看着她。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顾蜻游嘴唇拉开弧度:“阿嫲醒了,是好事。”
  “蜻蜻,”桂英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如果不开心,就哭出来吧。”
  顾蜻游没有说话,两人一路走回家。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啤酒街才刚开始热闹,等走进巷子,却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万籁
  俱寂,只有细微的虫鸣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猫叫春。
  旧民居的大门只有一盏摇摇欲坠的白炽灯,蚊虫绕着光源乱舞。
  墙面有些惨白,不知道是不是回南天的影响,掉灰越发严重,昏暗的光线下,带着几分阴森森,透着几分不寻常。
  等两人走近,才发现不知道是谁,竟然在其中一面墙上用红漆写了几个血淋淋的大字——欠债还钱。应该是其他居民看不过眼,铺了一层白浆掩盖,湿哒哒的还没干。
  顾蜻游看到那几个字,脸色瞬间煞白,她突然跑了起来。
  桂英一愣,等她反应过来,顾蜻游已经三步并两步地冲上楼,她叫了她一声,连忙跟上去。
  越靠近家,心里的那股不安越发强烈,顾蜻游手脚有些发软,脑子像是失灵的电脑,不停地弹出警告。
  终于,站在门前时,她停住了,下一个瞬间,身形一晃,几乎要坐到地上。
  她扶着扶手,堪堪顿住。
  门锁被人砸坏了,灰绿色的门半掩着,像是在昭示着什么,门板上鲜红色的大字挑逗着她的神经,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动。
  似曾相识的局面。
  是那些追债的人惯用的伎俩。
  顾蜻游垂在两侧的双手慢慢握紧。
  与此同时,屋子里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在这种情景下,活像午夜凶铃。
  顾蜻游深吸了一口气,进门拿起话筒。
  “终于舍得接电话了吗?!”对面出来房东气冲冲的声音:“我都打了一百八十遍了!”
  “对不起,”顾蜻游垂着眸子:“我不在家。阿嫲出了事,我去医院了。”
  “呵,我管你呢?你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引来,弄得乱七八糟的,怎么说?”
  “对不起,”她只能重复这一句话:“我不想的。”
  “你搬走吧,”那边的人冷冰冰地说道:“不收你清理费,给你三天时间,搬走。”
  说完这话,对方直接挂了电话。
  顾蜻游拿着话筒的手垂下,里面传出嘟嘟的声音,她半低着头,叫人看不清表情。
  桂英来到门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蜻蜻,这是怎么回事?”
  *
  凌晨一点,啤酒街也渐渐安静下来。
  顾蜻游将桂英送到巷口,下夜班的顺子开电动车来,把她接走。
  临上车前,桂英抱了抱她,安慰道:“蜻蜻,你别着急,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面对。”
  顾蜻游牵了牵嘴角,但最终没能笑出来:“嗯。”
  “真的不用去我那边住一晚?”
  “不用。”
  “好吧,你注意安全,拜拜。”
  电动车的声音远去,顾蜻游站在路边,沉默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夜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得她的头发在空中交缠,打在脸上,带来轻微的痛感。街边烧烤店的老板在收拾东西,不远处有醉酒的伤心人在苦恼呕吐,巷子深处的按摩店还在热闹,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坐上小车,笑闹着扬尘而去。
  天边传来几声轰隆的闷响,不多时,豆大的雨打了下来。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哗啦啦的雨声中,商铺卷闸门关上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见顾蜻游还杵在街边,高声提醒:“靓女,落大雨啦!”
  顾蜻游恍若未闻,那人见她没有反应,低骂了声神经病,撑开伞步履匆匆地走了。
  雨水冲刷着头发,沿着发丝流进衣领,引起阵阵颤栗,衣服已经全湿了,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像一只名为命运的蛹,紧紧地裹住她,雨实在是太大了,打在皮肤上都有点生痛,顾蜻游微微张开嘴,艰难地呼吸。
  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涌出,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混进雨水,悄无声息地漫过她的脸庞。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要经历这些呢?
  为什么一定是她要经历这些?
  压抑了一整天,在寂静无人的暴雨街头,情绪终于打开了闸口,喷涌而出,顾蜻游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在夜雨中痛哭出声。
  天边持续传来几声惊雷,游龙似的紫电划破夜空,这是春天的第一场暴雨。
  顾蜻游不知道蹲了多久,不知道哭了多久,在她几乎快要昏厥过去时,一把伞出现在她头顶上,仿佛大雨骤停。
  抬头,一张冷玉般的脸映入眼帘。
  温胜寒的脸半隐在黑暗中,透蓝的镜片下,一双眸子静静地倒映着她。
  “夜里冷,”他一手举着一柄黑伞,另一只手缓缓朝她伸出:“要不要避避雨?”
  夜雨里,他帮她撑了一把伞。
  那个瞬间,顾蜻游似乎听见了藤蔓破土的声音。
  第7章 第7章“我可以给你十年时间。”……
  第7章
  眼前的手掌宽大白皙,手指纤长如白玉扇骨,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顾蜻游呆呆地看着温胜寒,他也不急躁,耐心地维持着伸手的姿势。
  他穿了一身深色的西装,即使是在深夜的街头,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
  雨水冲刷着黑色的伞面,带来闷闷的声音,沿着伞脊往下流时,像极了一幕水帘,滴滴答答地汇入脚底的水流。
  顾蜻游抱着膝盖,小声地吸了吸鼻子,被雨水沾湿的睫毛显得更加浓密纤长,眨眼时像两把小扇子扑簌,头发紧紧贴着两颊,黑与白相衬,有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她看着眼前的手,没有第一时间把手伸过去,肩膀微微抽动,轻微的哭腔像被雨水浸泡过,湿润,柔软,叫人心底一软。
  这场雨又大又急,被烈风推着往前跑,即使撑了伞,也无法独善其身,温胜寒的裤脚很快就被雨水打湿。
  他依然耐心,浅棕色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她,像一剂药效良好的镇定剂。
  在这种目光注视之下,顾蜻游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她伸出轻颤的手,放进那只大手的手心。
  如想象中的一样,干燥,温暖,厚实。
  温胜寒手指收拢,稍一用力,就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或许是蹲得太久了,刚站直身子,顾蜻游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往他怀里撞去,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堪堪止住她踉跄的脚步。
  鼻尖差点擦过眼前白色的衬衣,若有似无的雪松香钻进鼻孔,他掌心的温度明明不高,但是透过湿透的衣服烙在皮肤上时,却引起她一阵颤栗。
  可下一刻,温胜寒就松了手,他握着伞柄,冷静地道:“走吧。”
  对面,一辆黑色的迈巴赫静静地停在路边。
  温胜寒上前拉开后排的车门,示意她先上车,等她坐进去,他才绕到另一边上车。
  车门合上,“嗙”的一声隐在雨声中,并不明显。
  车内的暖气很足,顾蜻游鼻子一阵发痒,打了个喷嚏,后知后觉地觉得冷,浑身上下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她咬着下唇,伸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臂。
  温胜寒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摁掉抖动的手机,伸手调高了车内温度,然后脱下那件神色西装外套,抖开,递给她。
  雨声被隔绝在外,车内只有雨刮运作的声音,车窗上雨水粼粼流动,扭曲的路灯透进来,映在温胜寒的脸上,形成粼粼流动的光斑。
  似曾相识的局面。
  顾蜻游看着手中的衣服,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温胜寒开始打电话。
  他说的不是汉语,也不是英语,顾蜻游听不懂,只能从他严肃的表情推测出,他是在处理事务。
  侧耳听了好一会后,她放弃了,在那不疾不徐的声音中,眼皮开始打架。
  淋了一场雨,她的脑子昏昏沉沉,各种思绪在其中乱撞,像一台坏掉的机器。
  哭完之后,只觉得精疲力尽,强烈的情绪发泄并没有让她觉得舒坦,更多的是不知何去何从的空茫。
  她不知道温胜寒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城区脏乱的街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让她上车,也不知道他要把她带去哪里——或者说,她昏昏沉沉又自暴自弃地想,带她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让她逃离那个压抑的地方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