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温沣已经吃完,在与孙儿孙女说话。桌上放着清汤寡水的粥,一碟黑乎乎,咸得发苦的酱菜。
  温屿只看一眼酱菜,就能佐下一锅的清粥。她吃了小半碗粥,温屹也洗漱完进了堂屋,他没有吃饭,瞥了眼温屿,对温沣道:“阿爹,今朝我要与友人去会文,阿爹给我拿些银子。”
  最近绣庄赚了些银子,温沣便没说话,起身进屋去给温屹拿钱。
  “阿爹等一等。”温屿叫住了温沣,温屹脸顿时垮了下来,不悦道:“你又要作甚?”
  温屿不搭理他,道:“阿爹,我有笔帐,阿爹听一听可对。”
  温沣最近对温屿很是信服,笑着道:“你且说吧。”
  温屿道:“阿爹,绣庄每个月赚的钱,没将阿娘与阿爹的工钱算进去。阿爹既是东家,又是掌柜,账房,伙计。阿爹照伙计的工钱来算,一个月要几何?”
  京城伙计的工钱,温沣当是了若指掌,当即答道:“伙计工钱不高,铺子要管吃住,有些铺子还有两身衣衫,最少也得要七八银子。”
  “那像是阿娘这样的绣娘呢?”温屿继续问道。
  “你阿娘这般的手艺,在京城要四两银子。”温沣道,说到这里,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温屿哦了声,道:“像是店铺的日常花销,比如修修补补,屋顶瓦片碎了,柜台破旧等腰更换,一年下来要多少银子?”
  温沣道:“这间铺子是你曾祖父留下来的,已经有些年成了。今年春上时换过一根立柱,屋顶的破瓦,一并下来,花了五两三钱银子。”
  “阿爹,加上你与阿娘的工钱,铺子修支出,一年下来,绣庄其实一个大钱都没赚到。还不如将绣庄关掉,将铺子赁出去,你与阿娘去寻个活计做。”
  账目明明白白摊在面前,温沣的神色变得难看至极。自己家的铺子,他们夫妻俩从没想过拿工钱。看似一个月有收益,实则是亏损。
  温氏绣庄传承多年,即将败落在自己之手,教他如何不伤心。
  “阿爹说铺子是曾祖父传下来,年成已久。去年都已经换过立柱,我想再过几年,该换房梁了。否则就会垮掉。这间铺子,破砖烂瓦,着实已经值不了几个大钱。”
  温屿看向一脸不耐烦的温屹,道:“阿爹,我是要嫁出去的女儿,家产阿爹要留给大哥。只盼着等阿爹与阿娘上了年岁,干不动活了,大哥那时候能读出个名堂,考中功名,或者能撑起温家。要是大哥还是白身,阿诚阿静都长大了,阿诚迄今还没启蒙念书......唉!”
  温沣不笨,言尽于此,温屿没再继续说下去。
  事实摆在眼前,温屹若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万事不管只为读书,勉强还说得过去。
  他们夫妻日渐苍老,沈氏眼睛一日不如一日,要是她做不了绣活,绣庄根本请不起绣娘,只能关门大吉。铺子早已破旧,就地还值几个钱。
  温屹已经成亲生子,一事无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自己都养不活,何况是养一双儿女。
  绣庄赚得的几个钱,都花在了温屹读书上。考功名不易,读不出个名堂的多了去。他们小门小户之家,不仅无力支撑,温屹还读成了废物!
  温屹见温沣怔怔站在那里,沈氏一脸忧愁,直觉不妙,着急道:“阿爹,你别听妹妹打胡乱说,她一个闺阁小娘子,什么都不懂,先前她夸下海口,吹嘘自己会画花样,白花了银子不说,差点得罪了贵人......”
  “阿爹,阿娘,外面有人找妹妹。”这时,蒋慧娘一身灰走进来,紧张地道:“听那人自称叫重山,是什么荀......”
  听到重山,温沣顿时脸色一变,忙朝前面店堂跑去。温屿放下碗,朝呆在那里的温屹抬了抬下巴,挑衅地哼了声。
  温沣打开门,见到门外站着的荀舫与小厮重山,脸上堆满笑,忙恭敬地道:“公子来了,让公子久等了,公子里面请。”
  荀舫矜持地颔首,负手在后走进门,四下扫了一眼。店堂昏暗,温屿施施然从穿堂走来,他视线在她身上微微停顿,对重山道:“去将门窗都打开。”
  温沣急着去卸门窗,重山赶着上前帮忙。温屿上前见礼,道:“许久不见公子,不知上次的花样,公子可还满意?”
  荀舫对重山道:“将花样拿来。”
  重山将怀里揣着的花样拿给荀舫,他将花样放在柜台上,温屿走过去,打开了卷起来的花样一看,忍不住乐了。
  每张花样旁边,像是批阅考卷一样,都批注了小字。
  “画工稚嫩,呆板,匠气。”
  “字不见根基,风骨。”
  “直白,落于流俗。”
  “多谢公子指点。”温屿只说了句,便收起了花样。
  既然不满意,就不打算在绣庄做衣衫。理念不同,沟通起来很麻烦。荀氏她惹不起,没必要再多言。
  荀舫打量着温屿,见她准备转身离开,不禁意外了下,“娘子的花样,并非没可取之处,字写得虽不好,勤能补拙,娘子当勤加练习才是。”
  温屿哦了声,道:“公子认为,花样的可取之处在何处?”
  荀舫道:“花样看似简单,颜色搭配适宜,不失雅致。”
  “公子这句话说得极好,我也这么以为。”温屿声音与她人一样,秀气温婉,听上去却很不客气。
  “花样不比书画,该以写实为主。因为绣娘要照着花样描摹,多一分少一分,短一寸长一寸都会失去原本的构思。”
  “绣娘若照着娘子的字描摹,会如何呢?”荀舫反应极快,当即抓着温屿话中的破绽,将了她一军。
  “字是我大哥写的。”温屿很是不厚道,当即将温屹推了出来。
  扇面花样的字,确实是温屹所写。温沣念过几年私塾,沈氏也识字,自小也教了温屿。
  不过笔墨纸砚贵,只供读书的温屹用。温屿会画花样并不奇怪,要是写得一笔工整的字,就令人起疑了。温屹恰好在家,字就由他来写。
  温屿供出温屹,也是说给温沣听。读了这么多年书,连
  字都写得稀烂,更遑说考功名了。
  温沣听着两人的对话,神色愈发黯淡了几分。
  “娘子的字,那是写得极好了?”荀舫问道。
  温屿练字是因为身体原因,修身养性,只能算是工整。
  批注的字,当是出自荀舫之手。两相对比之下,温屿很有自知之明。
  “我以为,还行吧。”温屿说得很委婉保守,她认为人不能盲目自信,但切莫因他人的否定而自惭形秽。
  就好比田忌赛马,他们比大字,她肯定比不上荀舫。要是他们比计算机,她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学习的侧重点不同,完全没可比性。
  荀舫扬了扬眉,没戳穿温屿的那点小心思,道:“看你花样还过得去,我打算做这两身衣衫。”
  温屿猛然扬起头,双眸迸发出热烈的光芒,热情极了,客气极了:“公子放心,保管会让公子满意。这两身衣衫都不贵,素锦的一百八十两银子,织锦缎的二百六十两银子。先付一半定金,衣衫做好之后,付另外的一半,若是反悔,定银不退。”
  这些时日温屿从温沣处得知了各种布料价钱,收取一半的定金,足够买布料以及绣线,支付绣娘的工钱,绣庄还有银子赚。
  荀舫倒不在意这几个银子,他端详着温屿,呵了一声,道:“若是做得不好,我不满意呢?”
  温屿真诚地道:“公子放心,尺寸花样,都会先与公子确定好,绣庄才会开始动手做。公子要是不满意,定是绣庄的错。我见识少,绣庄也只是小本买卖,公子要绣庄如何,请公子提出来,看绣庄能否做到,此般可好?”
  荀舫盯着温屿,淡淡道:“我要不满意,绣庄小本买卖,也赔不起,便是荀氏仗势欺人了。”
  温屿坚决不肯承认,恳切地道:“我以为,双方提前达成一致,白纸黑字在契书上写清楚较好,公子以为呢?”
  荀舫眉毛一扬,想到户部的那些推诿扯皮,要是都事先写明,就没那般多的麻烦了。
  没想到小小绣庄,也能出这般聪慧的小娘子,荀舫心思微转,道:“娘子所言极是,请娘子写好契书,待我看过之后,再与娘子回话。”
  “公子爽快。”温屿赞了句,道:“明朝我会将契书送到公子府上门房,后日再来找公子。公子若是有修改之处,我能及时重新拟定。”
  这般清楚言明时日,这是怕与上次送了花样来,他拖了近一月才有回音了。
  近段时日户部忙碌,荀舫早就忘了花样之事。等他闲下来,才看到重山放在桌上,压在一堆文书下的花样。
  临近年关,户部的差使告了一段落。只宴请酒席多,荀舫还是不得闲。他沉吟了下,道:“你先送契书来,我改动好之后,放在门房,你去取便是。”
  温屿应了下来,将荀舫重山送走,看着呆站在一旁,一句话都没说上的温沣,深藏功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