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臣妾记住了。”冷元初屈膝应下,鼓足勇气抬起头,望向男人在光影中晦暗难测的俊颜。
  眼前忽浮现初见时,风吻过宝塔铜铃,平淡无奇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七彩霞光喷薄而出,刹那间染遍整个苍穹。
  他于佛前转身,像是苍茫荒原上孤傲的胡杨,又像那簇燃着烈烈之焰的红蓼子。
  让她如星子追逐明月,如羁鸟回归旧林。
  万千情丝缱绻,满心独钟意,满眼仅君存。
  可现在知晓她这般喜欢的他有心上人,她很难过。
  冷氏族中男子,都只娶一妻没有纳妾,未婚前她对夫君亦有这般期冀。
  不过今
  日散了心,她也想通了:从前他们不相识,如今她才是温行川明媒正娶的妻子,该主动维护好他们的夫妻感情。
  想到这,冷元初就这样仰着头,眸中闪着莹光软软问他:“殿下要在这边安寝吗?”
  温行川正在思索她方才所述可有谎言,被这唐突一句诧到一怔,随后深深凛了她一眼,侧身移步走出抱山堂。
  冷元初望着温行川走向书房的背影,手指一松,帕子无声落地。
  “小姐,郡王爷怎么这样啊!”佩兰本远远躲在门边,现在已完全认定,一切荒唐都因郡王而起,他就是故意冷落小姐!
  她从小姐七岁便跟在身旁,最知小姐原本的活泼天性!
  小姐素来贪睡,来了江宁,却是天未亮爬起,展开绵绵手臂,顶起瓷碗孤零零走在窄木之上,只因郡王喜欢严苛到如尺刻度的姿态!
  小姐中过毒身体弱,记不清自己药方,却能将郡王繁杂精细的药膳如数家珍,再用两个月便会说生硬拗口的江宁官话,只怕郡王听不懂绍兴吴语,嫌弃她的出身!
  一本本抄着女训女子规,再将它们化之于行。郡王写的政论,小姐如珍宝般捧读,一字一句印在脑海里,指尖上,现在还留着细细碎碎的针孔,只为学会为郡王缝补衣服,以表勤俭之德!
  这般辛苦,都是为了这位韩阙郡王!
  佩兰拧起眉头,趁现在四下无人与冷元初直言:
  “殿下实在是太无礼了!小姐,我们回门与国公大人说道说道,管他王不王爷的,怎么能让我的小姐受委屈!”
  “不必了,你也要拦着公府带来的家仆,不要说与母亲。”冷元初蹙眉轻叹。
  说与父母又有何用?届时父亲寻温行川斥责几句,定会被他认定小人之举,更难处好夫妻关系。
  况且父亲真能为她撑腰吗?
  冷元初想起在绍兴看别的女子出阁,父母执手泪眼,不舍女儿嫁人。
  可她的父亲送嫁时毫无不舍之情,就像是甩掉自家商号一件积压已久的货品。
  次日,冷元初不敢贪觉早早晨起,自行推开雕花窗准备呼吸新鲜空气时,正听到墙角有家仆小声议论。
  一人道:“看起来主子的确不喜欢冷氏啊。”
  另一人叹息:“唉,可怜这细瓷儿一样的新娘娘,心里头不定多难受嘞。”
  复传来一句:“啥子可惜的,国公大人硬塞来的嘛,只能是摆样子滴。”
  “哎?你们听说王爷当初点头答应娶她,是……”那声调忽然压低,“陛下说了,娶了冷娘娘,往后他想纳谁做侧室都行。”
  众人恍然大悟:“可不是嘛,现在郡王爷不就在寻那个女子?看起来咱们得打起精神扶持新主子咯。”
  嘀咕的尾音来不及收,被冷元初听得一清二楚,撑着窗框的手无力滑落。
  想把他们叫来问个清楚,但她才来三天就插手管教仰止园的家仆,一定会被温行川多想,可这一字一句在脑内回响,如飞鸿踏雪留痕,再不能无视它。
  温行川因可以纳妾,才同意娶陌生的她?
  冷元初的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堵塞住,呼吸变得急促而艰难起来。背过身倚靠着窗棂,轻轻抚着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耳畔却又难以抑制回荡着“摆样子”、“硬塞”?
  冷元初眉心一蹙。
  她二月才认父母,并不了解国公父亲和尚书兄长与温行川的过往,难道温行川是因政见不合故意冷落她吗?
  姑娘只觉脑袋像是被斧劈开,痛到眩晕,随即生出满腹疑惑:既然如此,父亲因何急于安排她嫁给郡王?
  就算按江宁府婚俗,从说媒合婚到接亲洞房,完整的婚事要半载才完成,可她三月来到江宁,五月初五便住进王府,这期间省去诸多仪轨。
  婚前便隐隐觉得不对,再想温行川这两日冰冷的态度和众人皆知的心上人,个中缘由怕是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今日是归宁日,冷元初正想急回娘家问清,却收到口信:国公夫妇去了溧阳县,要郡王妃安心在王府生活,待到他们回来后再回门。
  冷元初心生燥意,走去书房想去寻温行川问个明白,又碰了壁。
  *
  敬霭堂里,保养得度、体态丰腴的林婉淑对着才进来请安的温行川再度发了火:“你未和初儿入洞房?”
  温行川一怔,随即承认,“儿臣实在没心思。”
  “你可知这代表什么!”
  林婉淑本攥拳坐着,听罢腾地站了起来,向着温行川走近,平素和煦的语气现在越来越重:
  “当初你便是百般抗婚,你父王已经与你讲清利弊,你可倒好,与初儿洞房这般易事都做不来吗!”
  温行川立在堂中抚摸着右手腕上的黑曜石佛珠,听过话垂下眼睑,看着正中那颗乳褐错杂的锡金天珠,无言以对。
  温琅迟迟不被立为新任太子,确定就是冷兴茂冷元朝父子搅局后,立刻向皇帝请赐婚,强迫儿子娶冷家女。
  “牺牲我最在乎的正妻之位,换父王与虎谋皮。”温行川只觉可笑,回问林婉淑,“冷兴茂本就手眼通天,如今在王府、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母妃,不觉得我们王府太窝囊了吗?”
  林婉淑仰头看着八尺有余、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直白言道:“后宫这些年新进了不少年轻女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新嗣。你父亲必须尽快继任太子,于你也是正道。”
  她说着,把素白方巾塞到儿子手里,再道:“本宫考虑过眼线问题,不会让初儿接触王府中馈。但是川儿,哪怕你不喜她,也要与她同床安眠,不要让她归家诉苦,让越国公对你父王再兴是非。”
  “他那张嘴,在陛下面前,能将白的描成黑的。”
  林婉淑回想起儿媳看向儿子时含情的杏眼,略松口气。
  她已年过四十,婚宴当日第一眼见到冷元初,就知小女子算不得什么危险人物。
  但越国公心深如渊,她站在王府立场,不得不用冷元初这个幺女让那老头子收敛收敛,再强调一遍:“与初儿尽快有孩子,让冷家行事前,有所顾忌。”
  温行川举起手中的元帕,长久无言。
  回到仰止园,他看到大丫鬟芜碧带一众传菜侍女端着一盘盘没动过的菜退至膳房。
  “她没用膳?”温行川疑惑。
  芜碧躬身说道:“娘娘只用了一小碗粥,还说以后不必准备这么多菜,她不喜欢吃。”
  温行川的俊眉立刻攒起,进了抱山堂又不见冷元初身影,心下一沉。
  “殿下,娘娘去宁县主那里了。”
  *
  膳房送来的菜咸得要命难以下咽,思虑间冷元初又食不甘味,放下碗急匆匆来宓园找温行川的嫡妹温行宁。
  她现在满腹疑问,就连这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子,都要仔细问个清楚。
  “嫂子终于来我这边玩了。”温行宁梳着垂鬟分髾髻,圆面圆眼,一身凌霄绣样绉裙,以丹橘麒麟薄袄收束,甚是利索。
  “以后我会多来的。”冷元初款款走近,握住温行宁的手,竟在她的指肚摸出薄茧。
  “那太好了!”温行宁拉着她进了影花轩。
  冷元初看到轩里一地的竹骨架,面露惊色:“这是……”
  “这是我要做的河灯,到了乞巧节放到水渠里,任它们飘到哪里去。”
  温行宁说话间趟过灯骨,取了博物架上支起来的罗扇,双手捧着递给冷元初,笑道“我予嫂子的面礼,望嫂子不嫌弃。”
  “这是你绣的吗!”冷元初眼睛一亮,举着这缂丝罗扇轻轻旋转端详。
  她本就喜兰,惊喜这绣着蕙兰的巧扇,再看这针脚细腻的双面绣工,收到这个礼物实在惊喜。
  “不才,是我绣的。”温行宁轻挑一下柳叶眉,大方承认。
  冷元初完全想不到,宁县主论身份足可以吩咐宫匠为她做这些,况且如此精致,非一日之功。
  再比起同龄时的自己一点女工不会,冷元初顿觉惭愧。
  “宁妹妹真是蕙质兰心!我好喜欢!”冷元初思索下说道,“我随嫁妆带来几本缂丝孤本册,宁妹妹如有兴趣,我送与你,一如宝剑赠英雄!”
  温行宁喜上眉梢:“嫂子真好,甚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