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柏母闻言站起身:“我去给你切点水果。”方予诤忙拉住她:“林阿姨,我真的好饱了。”
  连说的人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语气里像是带着对长辈的撒娇。柏母也不勉强他,笑意未退地坐回来,见他像没吃过什么饱饭似的又十分怜惜:“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你可千万不要客气。”
  方予诤笑道:“一点没客气,您不信问问柏原。”柏原忙点头给他作证,自己还挺自豪:“看来我做饭确实不错嘛。”方予诤自然是不吝赞美:“名不虚传。”
  柏母忙说:“那你以后常来吃饭,清清也经常回来的,还有她对象,到时候家里更热闹。”方予诤竟舍不得推辞:“我一定来。”
  三个人坐着聊了一会儿,柏清给柏母打来视频,母女俩快乐地交流着一天的琐事。方予诤则不顾劝阻,和柏原一起收拾着桌盘碗筷,末了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不大的厨房里洗碗。
  柏原委实是受不了这个:“老板,给我妈看到要骂我了。”方予诤向外望了一眼:“她没注意呢。”柏原无奈笑着:“那你帮我冲冲水就好了。”
  这时候方予诤的手机开始震个不停,柏原不无担心地:“不会是公司的事吧。”方予诤接过柏原洗好的盘子过着水,不以为意:“能有多大事。”
  也正如他所说,好像确实没发生过什么他解决不了的事情,柏原笑眼弯弯:“哇哦。”
  等收拾停当,散步回来,方予诤才开始查看手机,柏原见他很快就面色不虞,便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卧室去回复,以免外面的声音打扰到他,自己则带上门出去了。
  方予诤也没跟柏原讲究,坐在阳台边的椅子上回拨。那边很快接了起来,方予诤刚听了半句话就直接开骂:“发什么疯,才几点喝这么醉。”
  荣杰也没放过他,震耳欲聋的鼓点里高声反击方予诤见色忘友,连他的死活都不管了。方予诤对于他的这种言论已经十分不耐烦:“没完了是吧。”荣杰见方予诤不买账,祭出杀手锏:“反正我已经跟文宸投诉你了!”方予诤冷笑:“说我什么,不陪你喝酒?”
  不等荣杰回答,方予诤警告他:“别跟我闹。”荣杰虽然即将神智不清,但还是懂话到这里不可再忤逆方予诤,他声音软下去,里面的含混和黏腻这才明显起来:“我不太对劲,你能来接我一下吗。”方予诤扶额:“有力气给我打电话不能自己叫个车。”荣杰像是不太好明说自己的处境,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算了。”
  听他灰心,方予诤又开始不忍,他让荣杰发个定位过来,看了一下:“我这里去太远了,可能还得聊一会儿,我叫个其他人去接。”荣杰连忙阻止他:“不要啊,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才来找你的。”
  “什么样子,”方予诤拧着眉头,“你到底怎么了?”荣杰嚅嗫着说不出所以然,但方予诤也不是小年轻,听着对面越来越不对劲的呼吸声,他很快便反应过来,立刻哭笑不得:“……荣少爷,您今年几岁了?还能着这种道呢?”
  荣杰的心理防线像是被这句嘲讽爆破掉了,一言不发就要挂断,方予诤一边觉得荒唐,一边及时地安抚他:“行了,离人堆远一点,我让褚言现在就过去,他住得近,也不会乱说话。”
  “我会告诉他你喝多了,让他送你回酒店,你自己当心点别被看出什么来。”
  等事情交代完,房间里静下去,方予诤这才去打量属于柏原的空间。
  很小,普普通通的装修,物件不多。
  深灰色的床品看起来很符合柏原的喜好,墙上挂着一张手绘的电影海报,书和资料摊开在不大的书桌上。方予诤走过去看看,全是工作相关的内容,他不动声色地摩挲过那些熟悉的字迹,脑海里描绘着柏原在这里伏案的场景。
  方予诤有时候会觉得,和柏原相关的东西,像被附上了什么寂静咒语似的,总能很快平息一切躁动和荒谬,比如此刻,刚才的那些事在心里引发的噪音又已经消弭了。
  他拉开门出去,显然是谈话的内容尴尬,柏原早已离远,现在正跟柏母坐在一起看电视,抬头见了方予诤,又要站起来招待他,方予诤连忙说不用,自己准备走了。
  可柏原到底还是走上前来,当着母亲的面像有点不好意思,他压低声音对方予诤说:“回一下房间呗,我还有事跟你说。”这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不知为何有点让人心里发痒,方予诤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清风拂面给撩拨到了,依言又再次回了柏原的卧室。
  带上门,方予诤站在柏原身后,看后者在书桌柜里摸索了一会儿,有点费劲地抽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扁平的盒子。柏原爱惜地拍拍它,才一脸不好意思地递过来:“生日快乐,我送不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这个,你……”
  方予诤怎么也没想过会是这回事,一下子没跟上节奏,因此也没有伸手去接。
  这阵突如其来的无言也打了柏原一个措手不及,误会成自己是否做了什么逾矩的事,忙又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看员工手册里说互送礼物不能超过两百块钱,我这个……”方予诤显然并无此意,他摆摆手,将盒子拿过去:“没有,我没觉得你在贿赂我。”
  说着他的笑意总算回到了眼睛里,那些期待不是假驭艳微的:“是什么?我可以现在拆开吗?”
  “当然可以!”柏原见方予诤一边研究盒子一边坐回了那把椅子上,自己也坐在床沿,他搓搓手,“我以前学过画画,所以画了一幅送给你。”
  方予诤对柏原的技能点倒不意外,毕竟以他曾经的家境去学点什么都算正常,令他倍感惊讶的事情是:“你哪儿来的时间?”
  这是方予诤真实的疑问,工作日柏原的忙碌他都看在眼里,周末出去参加活动和应酬也总是同行,加班到夜里更是家常便饭。加上柏母住院,柏原的时间早就恨不得能掰成几份去用,连简洁的手绘都需要花那么多心思,更何况……
  方予诤终于看到了那幅装裱好的油画,脑海里一下子静音。
  “其实还好的,”柏原见方予诤又停下了动作,不知是福是祸,“反正每天下班了回来画一点,就……老板?”
  方予诤还在出神地看着那幅画。
  盛夏的午后,年轻英俊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身下垫着西服,惬意地坐在田埂边的大树下。树荫浓密,将阳光滤成碎金,星点洒在他周身,使那个身影模模糊糊,宛若一场梦境。微风拂起了他的头发,他的目光很远,神色却很静,眺望着一望无际与天相接的麦浪,几簇黄花摇曳在他的脚边。
  原来那个似乎已经久远逝去的下午,并非只有自己在不舍得。
  那些能和平静、安心之类的词语关联起来的温柔的瞬间,对于自己干涸的人生来说,如此稀少而珍贵,现在竟有了共享之人。方予诤一贯平稳的呼吸出现了不易察觉的失速,他从画上抬头,看着柏原。
  柏原被他无声却又轰隆的视线吓到,又出现了,那种像被带着利刺的藤蔓牢牢寄生着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只不过这次是萦绕在方予诤的身边。
  可是他为什么也会孤独呢?他明明什么都有了。
  再开口,柏原觉得自己被看得喉咙发干:“你喜欢,对吗?”
  方予诤一时很难归纳今天在柏原家里获得的所有感受,顷刻之间,喜悦和痛苦迅速搅和在一起,将原本清澈的思绪变得浓稠。他像被这浓稠裹得喘不过气,深深呼吸了一下,才说:“我喜欢,谢谢你。”
  原本不重的画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方予诤几次想再开口,几次又觉得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他头一回发现自己或许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柏原让方予诤突如其来笼罩着伤感的沉默弄得有点不知所措,起身想去安慰,又觉得“安慰”这个词冒出来得没头没脑,他踌躇不决。
  方予诤下意识按紧画框,被利箭正中心脏的感受久聚不散:“我真的很喜欢。”
  “太好了。我反复画了好久,”柏原终于下定决心,他走过来半蹲在方予诤身边,“你喜欢,真的太好了。方……不是,老板,这么久以来,真的谢谢你。”
  方予诤低头看着他。像是很久又不久之前,他们也有过一次这样高低的对视。
  是的,方予诤想起来了,那是初识后,在答谢会的现场,柏原也是这样仰着头热切地看向自己,汗水湿了额头,衬得他眼睛格外明亮,眼神也格外赤诚。
  方予诤记得自己当时觉得这样蓬勃的柏原简直漂亮极了。现在这种感受又卷土重来,他用了极大的意志,才克制住此时此刻想要去触碰柏原的冲动。
  柏原无知无觉地笑着:“对了,还有一件,”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平安符,“妈妈每年都会去帮我和妹妹求,今年加上了你的,”他把其中一个按进方予诤的手心,“心诚则灵,希望你平安健康。”
  方予诤攥紧手掌,放下画站起身,也拉起柏原,两个人在窗台植物的掩映下看向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