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被一再拒绝,方予诤斟酌了一番措辞:“柏原,你安心照顾林阿姨,工作和经济上的事,你都不用担心,都有我在。”
  柏原虽然不知道通常情况下的老板会对自己的助理帮到什么程度,但是此时的承诺,显然再次越线,何况他看起来那么真挚,根本不像是在对下属说客气话。
  最近以来积累的困惑终于到达了峰值,加上方才的忙乱、揪心与痛苦交织,柏原难以独自承受和消化更多的疑问,他停下脚步,心里的疑虑上上下下,并拿不准主意:“老板,您……”
  犹豫再三,他鼓起勇气:“您为什么会这么关心我?”
  急智如方予诤,突袭之下也没法立刻找到合适的理由。
  他只能无奈笑道:“我不是一直这样吗?”柏原摇头:“不,您对别人不会这样,甚至以前对我也不是这样,您从来不会多问工作以外的事,直到……”
  这下轮到柏原去整理思绪:“直到……”
  可是他根本讲不上来。
  方予诤把一切归结为他的多心:“工作上你是跟我关系最密切的人,亲人生病是大事,我在意一下很正常。”
  “还是我这样做错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果然柏原被反将一军,败下阵来,“老板,您回去吧。”
  方予诤不再坚持:“好,那我走了,你有事就找我。”
  后面柏原好不容易忙完所有事,趁着母亲暂时睡着,他到走廊里急匆匆扒了两口饭,回想起方予诤的怜悯,一向骄傲自尊的人顿时食难下咽,他给后者发消息:“老板,我已经请了护工,我可以正常上班。”
  很快就收到了回复:“好。”
  看来是方予诤经过之前的一番诘问,选择了调整自己的态度,以免关怀外溢到令当事人困惑。柏原由此更加心虚,自责起自己无端的猜疑。可是信息编辑了几回,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的本意绝非是拒绝方予诤的关心。
  事实上,现在除了母亲和妹妹,再没有谁像方予诤这样在意过他。可能正因如此,他才觉得难以置信,怎么会有一个人没有任何现实目的地去对另一个人好呢。
  再进去,柏母又醒了,她现在没有那么痛,看着输液瓶在出神。床帘都拉好了,病友们已入睡,柏原俯身下去低声问她:“妈,在想什么?”柏母点点头,又摇摇头,口中呢喃着:“是在哪里呢……”
  柏母在家里,也经常有这样想不起事情的时刻,柏原轻柔地帮她理理头发:“睡吧,妈,这个病不能吃不能喝的,可禁不起休息不好。”
  就在柏原帮她掖被子的时候,柏母恍然大悟,她一手按住柏原,顾不得留置针的回血染红一截敷贴:“儿子,我想起来了!”柏原被母亲的动作吓一跳,连忙去查看针孔的位置,他还没明白:“什么?”
  “你的老板,方予诤,我认识他,立石翡翠园的项目就是他们做的,”柏母少有地激动,“你那时候住校没遇到,他们来家里吃过饭,你爸爸可喜欢他了,提携他很多!”
  翡翠园就是父亲集团的最后一个项目,但柏原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渊源,目瞪口呆:“啊?”
  柏母意识到自己刚刚声音太大,马上压低了喉咙,语气里全是凭着自己恢复了往日记忆的喜悦:“后面我们破产,搬家又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也跟很多人都失联了。”
  柏原努力整理着:“您是说,当时立石的事情,他们参与了?”
  “不不不,后来出事不关他的事,”柏母立刻打消柏原的疑虑,“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爸爸当时总说这件事复杂得很,有很多人在整我们。”
  她的思绪一片豁然开朗,连精神都跟着好了一些:“他是一直很帮忙,因为有人盯着,我们的案子没人敢接,是他用自己的关系找了非常好的律师,又替我们付了一大笔钱给人家,”时至今日说起来,柏母依然十分感慨,“所以后来才没判得那么重,也幸亏这个,加上你爸爸极力撇清,不然差点就连累他了。”
  没想到半夜三更地突然信息量爆炸成这样,柏原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天啊,”这下连柏母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她还在自顾自地,“怪不得你最近总说他很照顾你,他是不是把你认出来了?说起来,他真是我们家的恩人了,都怪我,把什么都给忘了。”
  柏原无声地去摸自己的护身符,原来所有额外的温度,源头在此。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既对了,又错了的多心。
  第9章 回家
  方予诤没有食言,柏母住院的那几天,他常来探望,就算别人都不知道,柏原也清楚方予诤如今的工作有多忙,压力又有多大,可是见他对待自己的母亲,总是柔情而又充满了耐心,显然是昔时泛起的涟漪,一直波动到了今天。
  而柏母自从想起了往事,对方予诤的喜爱简直也写在了脸上,偶尔有一天方予诤去应酬了没出现,柏母还会问儿子:“小方呢?”柏原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好笑,又有点充满了违和感的可爱。
  柏原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聊自己的父亲,那是他完全不知道的,关于自己至亲的另一面。
  他那时候是个含着金汤匙念私校的小少爷,无忧无虑,不知人间愁苦,因为双亲的爱护和隐瞒,对家里正在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每天还在没心没肺地倒计时着出国留学的时间,直到风云突变,命运毫不停留地一路直坠到底。
  人在当时,只觉得一切都太突兀了,带来的震撼又太惊人,柏原还从没听到过这些细小的故事。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会儿柏原去楼下拿外卖,柏母不免有些唏嘘,“没想到柏原能和你遇到。”方予诤带着笑意:“是我的运气好,柏原帮了我不少忙。”
  “我知道,是你给他机会,”柏母领情,顺着方予诤的夸奖往下说,“这孩子自尊心太强,老柏出事对他打击很大。本来家里经济就很困难,我又病了,为了照顾我,他们兄妹不敢去别的城市上大学,边挣生活费边念书,家都搬过好几次,因为穷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见柏母陷入了难过的回忆里,方予诤忙宽慰她:“好在现在都好起来了。”柏母点点头:“是啊,多亏你那时候帮了我们一把,也多亏他们自强、争气。”
  她又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开口请求:“小方,我说句可能不该说的,如今我身体又不好了,我们也没有亲戚还在走动,以后万一有什么事,看在老柏的份上,你一定多照顾柏原。”
  听这话说得如此伤感,方予诤明白所有的承诺在一个母亲的担忧面前都显得轻飘,但他还是用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您放心。”
  因此柏原提着饭菜回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母亲泪眼婆娑跟方予诤交代什么后事似的画面。柏原心里叹了口气,招呼方予诤吃饭:“老板,随便吃点吧。”
  “我晚上还有事,”方予诤一如既往地不想添麻烦,“你吃完照顾阿姨早点休息。”柏原显然还有话想跟他说:“那我先送您下去。”
  同柏母道别之后,方予诤一直没开口,他不想再做多错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沉默地走在前面。
  柏原自从上次质问过方予诤,总感觉那顶“自作多情”的帽子还被扣在头上,得知方予诤往日一切的优待,都是源于自己那个还在狱中的父亲,似乎根本与自己这个人本身毫不相关,柏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既不甘心,又不服气。
  “听您和我妈讲的,我爸好像还挺健谈的,”柏原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越过方予诤的肩膀,“他以前虽然对我很好,但是很少跟我聊天。”
  其实柏辛睿在他们面前极少提及子女,毕竟是外人,但是有些情感完全不靠言语传达,也会溢出来,方予诤放缓了脚步,等柏原走上来与他并肩:“可能父亲大多都是这样。”
  “好像没听您说起过家里人?”柏原试探地问,“您爸爸也是这样吗?”
  两人已经走到了车前,方予诤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嘴里却是毫不留情地揭穿:“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事?”
  柏原脸上很快浮起被看穿的赧然,但他实在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我不知道别的父亲是什么样,我爸现在都不让我去看他。”一丝意外飞快地从方予诤眼底划过,但他好像马上又理解了:“我猜是他不想这些事再牵扯你的精力吧。”
  “我不明白,”柏原摇摇头,“我试着去调查过当年的事情,但是过去太久了,我总想说服自己他肯定没有犯罪,是被冤枉的,可是……”
  方予诤打断柏原的话:“柏原,过去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了,”他虽然不打算和柏原分享当年事件的细节,可也没有任何知晓一切真相的居高临下,他只是觉得事到如今,还有比真相更重要、更值得柏原在意的事,“你爸爸他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