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齐芜菁随桑青的身影惑然瞧过去,终于瞧见了堂上自己的尸体,白色瘢痕覆盖全身,没有毁容,却仍旧不堪入目。
  啊……
  还真死了。
  不过就算这样,桑青不是能看见死魂灵吗?
  齐芜菁走回屋,他像桑青从溪水看倒影那样,也有模有样地端详了自己的尸体,最后得出同样的结论:这脸真不赖。
  齐芜菁蹲在桑青身侧,撑脸困惑道:“桑宛双,我们以后会重逢,你怎么还掉这么多眼泪呀?”
  桑青没有回答,他怔然地坐在尸体旁,一言不发,不敢碰,更不敢问。他好冷,可他怕齐芜菁比他更冷,他想问,可又怕齐芜菁真的不会回答。
  齐芜菁在左右观察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桑青瞧不见自己的死灵魂。
  正如他所言,桑青顿悟般,忽然仓促摘取了眼下的珍珠。他茫然张望,喊:“无青。”
  齐芜菁不禁撇嘴:“我在,喂。”
  银珠摘下的一瞬,桑青跟前跪了许多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存在于桑青的眼前,可人太多了,像深渊一样,一如桑青没有听见齐芜菁被众生凄哀而吞噬的祷告,他也同样看不见齐芜菁的游魂。
  桑青说:“无青。”
  “我真在。”齐芜菁偏过脑袋,然而泪已经先落下来。
  桑青转过身,拨开挡在跟前的累累魂魄,他祈求般:“让让……”
  “我要找个人。”
  众生说:“神啊,求求你。”
  桑青道:“我看不见他。”
  众生拼命挤在他眼前:“神,我家有个女儿……”
  桑青说:“让让……”
  齐芜菁跟着他走:“笨蛋,不要太傻,我在这里。”
  众生双手合十:“神啊,我受了一辈子苦……”
  桑青哽咽道:“让让……”
  众生道:“您会渡我们的吧?我听他们说,您最慈悲,最会显灵了。”
  桑青道:“我看不见……”
  众生说:“我们就在你眼前。”
  齐芜菁去捂他的眼睛:“你好蠢,别看,别看了。”
  桑青被无数游魂裹挟,他置身与众生堆砌而成的莲台上,他永远也下不了神台。
  桑青麻木地垂着头,泪都是冷的,他颓然坐回齐芜菁尸体旁,一言不发,只不知所措地去捏齐芜菁的手指,那力道狠厉又混乱,他像在为自己的难堪找发泄口,又仿佛在向齐芜菁求助。
  齐芜菁抹干净眼泪,也陪他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齐芜菁在假寐中回醒,然而他睁眼之时却已经晚了一步,桑青从尸体手里夺过匕首,遽然扎在了自己颈侧。
  而后霍然倒在齐芜菁的尸体旁。
  轰!
  雨一直没停,雷声凄厉鸣响。
  霹雳的白光之下,桑青倒地睁着眼,血将两个人都染得透彻腥红,但他神色平静,眼里还在无知无觉地流泪。
  齐芜菁捂住脑袋,他惊魂未定,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桑青呆呆躺了会,又坐起来。他颈侧的伤口像只狰狞的眼睛,血如泉涌,然而他却死不了。
  桑青再次用匕首插进喉咙,他呕了一口血出来,而后只能发出滞涩的“嗬”声。
  齐芜菁吓得浑身都在发抖,他捂住桑青的手,哽咽流泪:“桑宛双,停下,你好痛,你好痛啊。”
  桑青听不见齐芜菁的话,他清醒又麻木地反复将刀捅向自己,然而一次次自戕换来的,却是在覆灭性的疼痛后再次活过来。
  血和躯体仿佛不是他的,他被众生的祈愿所刮分。
  众生平等,众生平等。
  每个生灵都平等分食他的一块肉。
  因此命不是他的命,他不是他。
  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
  何为永生?这便是永生。
  桑青静悄悄地落泪,他拉起齐芜菁的手,玩他的手指:“……你骗我,你也骗我。”
  饶是齐芜菁在一旁如何呼喊,也阻碍不了血从桑青全身的刀口里流出。
  “无青。”桑青颓坐在血中,平淡道,“我在这世间,没有亲人了。”
  众生怜惜道:“神明,我们最虔诚了,我们永不离开。”
  桑青说:“是啊,你们不会离开。”
  雷声落下,却像是戏开场的锣鼓。
  神宗弟子将他从血泼架起来,无数双手将他托举。桑青垂落的发丝沾着血,红色如同游蛇一寸一寸蔓延而上。
  桑青被摆弄着沐浴,换上新的袈裟,佛珠要比从前圆,还要比从前艳,桑青有些喘不过气,他垂首,瞧见自己脖子上坠的不是佛珠,而是血骷髅头。
  桑青胡乱拉扯道:“错了!神不戴这个。”
  有人摁住他的手,劝诫说:“屠杀和慈悲从不相悖,你是神,你做什么都可以。”
  桑青怔然,拉住那人,呼吸急促:“是你吗?你,你回来了?”
  “你问我?”那人温顺道,“我一直都在的,神灵,众生一直都在。您向下看看,在您脚边,这就是您的众生。”
  桑青心下大乱,他惨白着脸:“拿酒来!我不可不醉。”
  那人又道:“不要喝酒,这酒成了您心中的孽障,你喝了酒,便瞧不清众生全貌。不要逃避了,神灵,您往前看看,您在哪儿呢!”
  桑青朝下看去,忽然心脏骤停。他悬在遥遥高空,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头颅!吟诵声如同喷发的火山,将他烫伤,又将他吞噬。
  好高。
  放我下去!
  桑青惊心动魄地大叫一声,他的佛珠和耳珰都在摇晃。
  叮当。
  遥远古刹的钟声回响,僧人撞击铜钟,低声诵念。红日浑圆似血,经文回荡,箴言变成一条条鎏金色的咒链,从天地各隅拔地而起,仿佛群龙破晓,朝着桑青呼啸涌来。
  这天地间忽然只有他一人。
  四面八方的咒链变成了枷锁,钉穿他的四肢百骸,令他不可挣脱、不可违悖。
  痛及全身,有声音问,你还要做神吗?
  桑青摇头。
  那声音又说,只有成神,你才能度化苍生。
  桑青嘶吼道:“可我没有!我不是神!”
  那你为何死不了呢?
  因为你已享永生。
  做神啊,也像上天阶。你很好,竟熬到了此刻,站在了更高处。你要度众生,除邪祟,得先学会看。
  好了,神灵,如今你再看看。
  风吹起,露出桑青黑发中的几缕红丝,上面的血永不再褪色。血味飘过来,令桑青惊悚,也令桑青疼痛。
  桑青浑浑噩噩地问:“看什么?”
  音落,桑青那只看破众生苦厄的右眼骤然流出鲜血,将那颗纯洁的银色珍珠变成了血沟壑中的一粒沙。
  与此同时,他看见浩渺山岚悍然失色,变为浓浊的黑烟。日照的雪山之巅上,爬满了不胜枚举的黑点,仿佛宣纸上的污渍。
  那人说:这便是邪祟,也是你度化众生的豁口。
  那人耐心十足,又问:现在呢?要不要做神?
  桑青说:我不愿。
  那声音宽宏大量:少年人,成神未满,你仍是众生。你可以选择继续当庸人。天地慈悲,准许你的选择。
  桑青闭眼:就这样,让我解脱吧。
  那人笑道:这样啊……也很容易。少年人,你找一个人,教他念咒,再让他吃掉你的骨血。如此,你的诅咒便传给了下一个人,你就再也做不了神,也不为众生苦难所困。
  咒链却倏然大亮!
  桑青脚下一空!他蓦地自最高之处坠落。斑斓的袈裟纷飞,璎珞闪着火彩,他被万千金色的咒链裹束,身体也变成了经文中的一段。
  哗啦。
  咒链断裂!
  桑青的视线天旋地转,他分不清昼夜,也分不清血泪,他倒着坠落,便倒着观世间。
  而后——
  “叮当。”
  佛珠摇晃,桑青手握斩邪大刀,再次稳稳在了神台上。
  众生跪在他跟前,邪祟亦在他跟前。
  那座神龛的余音回荡,其中尽是嘲笑。
  你问我成神的代价?少年人,我早告诉你了——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
  你还要做神吗?
  桑青睁开眼:“我做。”
  第64章
  夜里总多寒凉,是个霜打凄草的节令。
  桑青却穿得很薄,他淌着汗,在寒霜天里纵马。风和雨露都被甩在身后,桑青只管朝前狂奔。
  他有了“神”力,不再是众生,可他“神”力微薄,又依旧撑不起全部众生,因此酗酒成了他塑造强大的惟一来源。
  桑宛双没有承担众生祈愿的能力,但他可以骗自己无坚不摧。
  忽然,桑青耳旁传来一声惊呼,梳子骤然落到地上。
  桑青一副眼饧之态,他抬起眼,从镜中看到小僮诧然的神色,问:“怎么?”
  小僮拾起梳子,嘟囔道:“神主,你的红发比往日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