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齐芜菁他接下了鹰王的承诺,收了刀。他站在日光下,目光穿透草原——
  一个人影在浑圆的红日下疾驰,五日后的桑青驱着雪狼归来,齐芜菁立马摘下磁石,和鹰王一起跑了过去。
  桑青的腰上多了几个布袋,他跳下雪狼,喂了它点生肉,后背忽然扑上来个鹰王!
  齐芜菁刹住步子,他不像鹰王那样热切,而是按捺住狂跳的心,将桑青从头到脚都端量了一遍。
  鹰王装模作样地往桑青身上拍:“吓死你老娘了!不过你小子还真有本事,都城里的贵人有没有欺负到你头上?”
  桑青取下布袋,笑道:“都城里的人都没有我高,谁敢欺负到我头上,他们甚至瞧不见我头顶。况且,都城的人没见过猛兽,十分窝囊,他们瞧见那拉,都跪下来求它饶命呢!”
  鹰王心旷神怡,终于注意到桑青手中的布袋:“这便是你带回来的药?”
  “不错。”桑青将手臂袒露出来,上面的瘢痕已经消失了,“这种病在草原外就出现过,所以朝廷已经有了缓和的药物。不过这药只能缓和,不能根除,需要慢慢调养,所以你们今日将药分了,明早我会再回去。”
  鹰王略微诧异,她收了布袋:“还要走?”
  桑青道:“是。阿母你不用太忧心,都城并非全是糟粕,回头等你们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再给大伙儿讲讲其中的趣闻。”
  待鹰王去分发药的间隙,桑青瞧着齐芜菁,点在自己的眼下:“怎么眼下乌青一片啊,你要来扮鬼吓唬我么?”
  齐芜菁道:“那你被吓到了吗?”
  桑青一下子闭着眼:“救命,快被吓死了。”
  齐芜菁被逗笑了,他盯着桑青,嘲弄道:“你撒谎的功夫真烂。”
  “不愧是都城里的狐狸。”桑青就地坐下,“被你瞧出来了。”
  “哦?”齐芜菁也坐下,扯着身边的草,“这么说,你在都城里遇到了很多狐狸么?”
  桑青咬着草根,瞧着前方缓沉落下的血日:“大狐狸小狐狸女狐狸男狐狸……”
  齐芜菁咳了下:“男狐狸?”
  “……都比不过你。”桑青懒洋洋地说完后半句,“你比他们还要坏。”
  齐芜菁嗤道:“口说无凭,你阿母很喜欢我。你不要败坏我的名声,当心我告状。”
  “你瞧,别的狐狸可不会将算盘打在我阿母身上。”桑青吹着风,姿态逐渐放松,他像是紧绷了很久,“无青,你听到有人在说话么?”
  齐芜菁不明所以,他环顾四周,大伙儿受病气侵扰,歪歪斜斜,无精打采的。齐芜菁坏心眼直往外冒,悄声道:“你撞鬼了吧,我早告诉过你,天下有神还有鬼呢。”
  桑青没有反驳,而是说:“嗯……你见识过许多,不如和我讲讲你的从前。你见过神么?”
  “那当然。”齐芜菁向后撑着身子,被红日照得眯起眼睛,“我不仅见过神,我还杀过神。神算什么,若是无法庇佑苍生,那他们就该死。”
  桑青躺在草野上,他枕着脑袋:“你小小年纪,说话却很可怕。”
  齐芜菁向后瞥了他一眼:“你怕我?”
  桑青泰然道:“我怕你。”
  因为这个“怕”字,齐芜菁眼睛都亮了。他趴在桑青边上,问:“真的吗?”
  桑青笑说:“真的。”
  齐芜菁用草根挠他的脸,很神气:“那我是不是很厉害?喂……桑宛双,你别睡,回答我。我是不是变强了?桑宛双,醒醒……”
  因为桑青的归来,齐芜菁变得精神些,桑青却因为奔波,承受不住疲惫,沉沉睡去。齐芜菁趴在一旁玩草,不住地问:“你现在能满意了吗?三千界,我是不是比小时候更厉害了?”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料峭长风,连红日都褪去了暖意——
  齐芜菁只觉得冷,他坐在鹰王身侧,像跳神那日一样,鹰王握着他的手为他暖手。
  等到土埋完,齐芜菁才回过神。桑青走后的第三天,队伍里又死人了。入了夜,齐芜菁和鹰王靠着睡,他们成了这里面活得最久的母子,但齐芜菁没有睡意,鹰王也不曾闭眼。
  鹰王道:“乖崽,我们是不是已经走了很远了?你累坏了吧。”
  齐芜菁道:“我还好,我比桑宛双还年轻,精力好着呢。”
  鹰王说:“你很可爱,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得要命。我忽然很想知道你的母亲是位怎样的女子,他们都睡了,你悄悄同我讲讲好吗?”
  “好啊。”齐芜菁支着脑袋,“我阿娘是个卖碳的女子,个子不高却独自将我在霜雪里养大,她和你一样坚韧,屠狼杀人一点都不怕。若她没有死,你们应该可以说很多话。”
  鹰王道:“便是她那样刚烈的女子,才教出你这样坚强的小孩。”
  她似乎还想说些话,但是天亮了。由远及近的奔腾声惊醒了齐芜菁,他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桑青。
  同上次一样,桑青将药丸分给大家,独独不同的是,这次的药丸剩了许多,有的人已经来不及等他。
  鹰王吃了药就睡过去,只剩下齐芜菁一脸阴沉地呆在原地。齐芜菁说:“发生什么了?你先不要说话,我同样奉劝你,最好想清楚了将实话告诉我。”
  这次回来,桑青眼下的乌青变得更重,他的目光里透露出浑浊的死气,仿佛正如鹰王所担心的那样,都城的污浊扼杀了来自草原的风。
  他的眼神恍惚,视线总是有些飘忽不定。
  桑青看向齐芜菁身后,淡声说:“他们都死了吗?”
  那里有几处新鲜的坟堆,刚埋的。
  齐芜菁说:“是,你尽力了,他们也努力在撑了。”
  “生死有命吧。”桑青笑得很疲惫,似乎只是在逞强,“哦,你方才问我。是这样的,炼药是个精力活儿,我为了这药能吃得安心,得日夜看着他们呢,所以才搞得这幅样子。”
  “哦?竟是这样?”齐芜菁逼近,攥过桑青的领子,逼迫桑青将目光放回自己身上。齐芜菁眼神凶狠,“你骗我,药石宗制药只能门内弟子亲自参与,难道你已经拜入了他们门下?”
  桑青垂眸看他:“不错,就是这样。”
  齐芜菁怒声道:“你撒谎!药石宗的弟子向来是世家传承,他们自内部培养药师,除非你有过人的天赋,否则你一个外姓外族之人,连药石宗的门都进不了。”
  桑宛双听他龇牙咧嘴的训斥,不觉生气,反而顺势将脑袋搁在了齐芜菁的肩上,疲惫道:“无青,你眼睛好红,我不在的时候,可以好好休息吗?都变糊涂了。”
  齐芜菁的火在这一瞬间被全部浇灭,他茫茫然地站在原地,最后只失落地说:“……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帮你的,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骗我……我很讨厌啊!”
  为什么他都来到三千界的过去了,却还是看不清真相?
  “不说谎,不讨厌。”桑青语气轻柔,更像是哄,“小糊涂,我眼睛疼。”
  齐芜菁恶声恶气道:“可恶!”而后又推开桑青,闷声道,“你,你哪里疼?”
  桑青的右眼死气沉沉,齐芜菁看得心里一紧。鬼使神差地,齐芜菁问:“你能看见我吗?”
  “怎么办?”桑青吓唬他,“我瞎掉了。”
  齐芜菁看他插科打诨,却仍旧很不安。他怀疑道:“真的只是疼?”
  桑青点点头,目光又飘向其他地方。他精力似乎难以集中,只能逼迫自己专心一点:“阿母说得对,都城的污秽太多,人看久了,便会病入膏肓,所以先从眼睛开始疼。”
  齐芜菁冥思须臾,从兜里摸出一小方折叠的布帕。他摊开,里面是三颗银珍珠:“这是沮泽的贝蚌产出的珍珠,先前你们说有明目的效果,我起初还不信呢!没想到这几日大伙儿频频发昏,鹰王就将这珍珠贴在他们的脑袋上,一个时辰不到便清醒了。后面我才知道,这是药蚌生的珍珠,和寻常珍珠不一样,好厉害。你也试试……嗯,你好高呀,蹲下来点,哪只眼睛疼?”
  桑青顺从地蹲下身,他用左眼定定瞧着齐芜菁,而后说:“右眼,贴右眼吧。”
  第60章
  那颗珍珠嵌在桑青眼下,像一滴悬着的眼泪。
  齐芜菁心下惶惶,在许久的将来,桑青也戴着这颗珍珠出现在宫堡的地牢里……原来,这颗银珍珠是他亲自给桑青贴上的么。
  桑青又走了。
  雪狼的身上多了很多伤痕,它变得苍老疲惫。
  和桑青一并离开的,还有队伍里的所有活人,他们被草原和森林的泥土拖住脚,就此落叶归根。
  齐芜菁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看向身后来时的脚印变成红色,每一步都是一具骸骨,然而旭日东升,草原的尽头其实已并非天涯。
  齐芜菁将鹰王埋在了那条赤金色的线上,因为她说她从小便住在太阳升起的地方,若是老了,也要长眠在红日之下。
  齐芜菁做完这些,没再耽搁。他手里握着鹰王送的匕首,往回走的过程里将沿路暴露在外的尸骨捡起来,做成了一双骨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