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宫忱趴在棺沿,努力伸长脖子想听清上面在说什么,未果,又扒上坑坑洼洼的石壁,往上爬了几步。
  这下听得清楚了。
  唔,白梅岭的南宫长老?
  合理。
  那老头脾气古怪,一把年纪了喜欢研究炸药,几年前宫忱向他求学,没整明白就算了,还不小心把他宅子整没了,因此结下仇怨。
  炸自己棺材这种缺德事,是那老头能做出来的。
  宫忱是狗东西?
  哈哈哈哈哈,我可去你的吧。
  听到徐赐安说“我听了不是很高兴”后,忽然一脚踩空。
  哐哐当当一阵响。
  最后尸体歪挂棺沿,脚朝上,拱着屁股,一头砸进棺底。
  怎么回事。
  宫忱把脱臼的下巴拧回去,一脸震惊地摸了摸左边的胸膛。
  他刚才……
  怎么有种心脏跳了一下的感觉?
  第4章
  刚费劲地爬起来,整了整头发和衣服,站好——
  “宫先生,您还好吗?”
  头顶忽然落下一道声音。
  这声音乍听清脆稚嫩,语调却又死又沉,活像被人贩子拐走的小孩干巴巴地向你乞讨一般,让人一听心里就不太舒服。
  宫忱眼皮重重一跳,抬头看去。
  一只小鬼趴在宫忱上方,四肢攒动着,尖耳上的碧绿耳扣一晃一晃,似乎迫不及待地想扑下来,又对棺材上的符咒有所忌惮。
  四只死目对视良久。
  小鬼叩头道:“宫先生,青瑕来迟了。”
  青瑕,青瑕。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宫忱非常清晰地感觉心脏拧了一下,随即大脑连同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竟然是青瑕。
  宫忱养的第一只鬼。
  青瑕生前过得苦,被人污蔑偷玉,活生生打死了。死后不知怎么的,错过投胎,成了一只到处游荡的野鬼。
  宫忱第一次见它,它正在吭哧吭哧啃着阴土里长出的草。
  宫忱:“好吃吗?”
  它:不好吃。”
  宫忱:“那你还吃?”
  它:“好吃。”
  宫忱无奈,“为何不去别处,这个地方偏僻荒凉,草都没生几根。”
  它:“我在这里才不会被赶走。”
  宫忱:“为什么?”
  它:“这是我的坟呀。”
  宫忱当即将它捡了去。
  问它怎么那么毫不犹豫地就跟着走了,不怕有人害鬼吗。
  “怕的。”
  它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腼腆道:“可是……我觉得先生面善。”
  宫忱笑笑,承诺青瑕:“从今往后,我带你行善积德,让你来世生在好人家,庭前种满桃李,月下亲朋为伴,快活一世。”
  好一个,快活一世。
  五年前。
  青瑕被宫忱害得魂飞破散。
  宫忱拼了命把它重新聚起来,鬼身是恢复了,却再也投不了胎。
  也不会有好人家。
  段位越高的除鬼师,越喜欢在身边养几只听话的鬼魂。
  宫忱却一直孤零零的。
  他把青瑕赶走,那之后再没养过第二只鬼。
  宫忱疼得没站稳,半只膝盖跪了下去。
  “宫先生——!”青瑕惊呼。
  宫忱来不及细究青瑕怎会在这,抬头,隐约看到徐赐安的身影出现在上空,费力地咳了一大口黑血,嘴唇才能勉强发出嘶哑难听的嗷嗷声。
  “跑………”
  “跑………啊………”
  徐赐安苍白修长的手抓住了青瑕,只消轻轻一捏,青瑕这样的小鬼便能再一次魂飞魄散。
  不要!!
  不要杀它!!
  宫忱双目瞬间猩红,惶恐甚极。
  他怕极了青瑕魂飞魄散,也怕极了杀青瑕的人是徐赐安。终于重新站了起来,往徐赐安那里猛地一扑。
  “宫先生,其实——”青瑕急忙解释。
  宫忱人已经如狼似虎地扑进了徐赐安怀里。
  徐赐安纹丝不动。
  青瑕怔怔道:“徐公子是好人,是他带我来找您的。”
  宫忱:“…………”
  他头疼。
  青瑕啊青瑕,宫忱心里哀声连连,脚下连连后退。
  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早说吗?我刚才那样无缘无故扑上去,虽然心里没别的意思,但这、这成何体统啊?
  徐赐安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认得我,却认得它?”
  有的人就连生气起来,都有一种优越的架子,动怒之前先要眯一下眼睛,好让人知道他生气了,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宫忱把头埋下去。
  “你以为我要害它?”
  埋得更低了。
  “你还想对我动手?”徐赐安的声音又低又冷,语气里充斥着要把宫忱捏死的暴力,一双淡紫眸寒气逼人。
  宫忱羞愧地,将脸转向一边。
  “徐公子,”青瑕劝了那个又来劝这个,心疼道,“先生他都吐血了。”
  “你还敢说?”
  徐赐安陡然拎着青瑕的后脖子提至眼前,眼底戾气横生:“不就是因为见了你?”
  “我五年前留你一命,你就这么报答我?我才离开片刻……”
  “徐公子,”
  青瑕耳朵尖蜷了又蜷,实在忍不住打断他:“他这样,也可能是因为见了您啊。”
  徐赐安还在气头上:“什么?你还怪起我来了?”
  “不是的,”青瑕小声说,“自从您从棺材里出来,宫先生就不对劲了。后来他出来找您,从岩壁上摔了下来,我是实在担心才出来的。”
  徐赐安死死瞪着青瑕。
  “所以,您再仔细想想,是不是您在棺材里跟宫先生做了什么?”
  “做什么?在棺材里能做什么?!”徐赐安的脸青了又白,拎着青瑕的后脖子把它扔飞了出去,“滚外边守着。”
  “徐公子,您怎么这样啊——”青瑕被抛向远处,欲哭无泪,声音越来越小,“我想跟宫先生再亲近一会……”
  也就青瑕这种孩童心性的小鬼才会把想与人亲近这句话常挂嘴边,不觉羞耻,坦坦荡荡大大方方。
  徐赐安深吸了一口气,冷着脸扭头,倒要好好看看这宫忱到底是因为什么吐的血!
  谁想宫忱当他的面,又吐一口!
  黑中夹红。
  墨梅似的成片地溅在衣服上、土地上。
  徐赐安目光一震,刚要仔细查看,宫忱却垂着头,抹了嘴角,手一伸,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徐赐安。
  徐赐安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
  他缓缓抬手,搭在宫忱肩上,作势要推,但又没推。
  再抬,还是如此。
  宫忱没注意这些,他用力地抱住徐赐安,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对徐赐安郑重无比地说道:
  谢谢。
  谢谢你收留青瑕。
  宫忱从未后悔过抛弃青瑕。
  但那仍然是,他做过的最痛苦的决定之一。
  他常常会在之后想起这只小鬼,想起它哭着说“您别不要我”,想起自己冷冷地看着它,骂它,让它一辈子都别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是宫忱人生中第二次明白,什么叫言不由衷。
  。
  黑血乃是体内毒血,排出去于宫忱而言其实是件好事……但也未必。
  他的心脏如今每隔一会跳一次,有时是一分钟,有时是好几个时辰,毫无规律,真是令人担忧。
  柯岁那边不知出了什么事,迟迟联系不上,宫忱无法跟他交代自己的踪迹,只觉得更加忧愁。
  ——他离开污秽之地了。
  好消息是去的是岚城,秦家的地盘,他在这边正好有想打探的消息。
  坏消息也是因为岚城。
  宫忱不敢说自己臭名远扬人尽皆知,至少在岚城,他绝对称得上有头有脸。也不敢说是个人物,至少也是个谈资。
  他数了数,每走三步,必有一句关于他的是非议论,说法不离两种。
  “死得惨呐——”
  “此人被手足捅了四十几刀,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死得好啊——”
  “此人勾结鬼界第一个迫害的就是老家岚城,狼心狗肺,合该去死。”
  “死得冤啊——”
  嗯?这个倒是不太一样,宫忱压低头上斗笠,附耳往一处人满为患的茶馆里凑热闹。
  奇也,说书人竟是一蓝衣学童,十二左右,站在凳子上,表情肃然。
  “怎么个冤法?”有人问。
  “其一,”学童竖起一根手指头,音色稚嫩,“宫忱身世凄惨,自幼父母双亡,在岚城乞讨长大,每日与野狗争食。我请问你,若你是他,你对这里印象如何?”
  “肯定差极了对吧?但是宫忱成名后做了什么?岚城原先破破烂烂的野庙全部被他修葺一新,成百上千的孤儿在他的资助下得以上学成才,这叫什么?以德报怨,有情有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