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萧尽奇怪道:他来瞧儿子为什么要换夜行衣,又为什么蒙着脸?宁承轻道:他不想让我知道是他,可他又是我爹,我便不瞧他面貌,身上的药味也是一闻就认得出来。萧尽迟疑片刻,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敢多问。
  宁承轻道:你是不是奇怪他为什么不想我知道他是谁?因为他不是来哄我睡觉,是想掐死我。萧尽一惊,忽然间往事涌上心头,心道难怪他如此坚韧之人初遇时被自己掐住喉咙,立刻就流下泪来,原来是心中有伤,真情流露。萧尽道:你爹娘对你十分疼爱,知道你生来体弱,想尽办法救你性命,怎会突然要杀你,定有什么误会罢。
  宁承轻道:他以为我也活不过几日,就要变得和我哥哥姐姐一般手脚糜烂,痛苦致死。唉,我哥哥姐姐也是他杀的。萧尽听了心中岂止吃惊,更涌起一股心酸疼惜,将他手掌轻轻握住,只觉五指冰冷,在自己手心颤抖不止。
  宁承轻道:小狗子,这秘密在我心里存了十几年,谁也不敢说,连师兄也不知道。师兄去外面办事回来,刚到门外便被驱离,爹命人喊话,要他退到五里外无人处,因此师兄其实并不知庄中发生什么事。现在我想说给你一个人听,你听不听?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会向三生记前缘
  萧尽捏着他手指慢慢焐热了,说道:你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我喜欢得很。宁承轻道:丁以锦来求医时,身上已有溃烂之症,强撑到我家中。彼时有个外号鬼面人屠的恶人方桓,因在江湖上作恶,被我爹毒伤教训,一时怀恨在心,纠集江湖上穷凶极恶之辈扬言要屠尽宁家满门。我爹原本不放在心上,可消息不胫而走,引得各派仗义出手,纷纷到宁家助阵。程家兄弟都是我爹好友,我知道他们好心,因此程老头儿处处与我作对,一路追着我喊打喊杀,我也看在往日程家与我爹娘情面上不与他太过计较。
  他微微住声,停了半晌又道:丁以锦不知自己身染恶疫,以为是遭仇家施毒,他这一进宁家家门,阴差阳错,将庄中许多人都害死了。
  萧尽心突突直跳,想到白天丁以绣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他得知是自己敬爱的兄长将疫病传给众人至宁家灭门后,心中作何感想。
  他道:丁以绣虽执拗以极,却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宁可下跪认错也不愿你替他大哥顶罪。宁承轻道:我自然没罪,他大哥却也无错,世间疫病多有不治,又或是咱们闻所未闻,见也没见过的。所幸他怕被仇家追杀,一路只捡偏僻山路,未曾去到城镇集市,只上山时路过山下村民家。
  萧尽道:难怪封威说见到庄中家丁下山埋尸,还说不用埋,将尸首和房子一并烧了,原来并非他说谎。宁承轻道:山下农户的孩子年纪尚小不出两日已染病死了,我爹怕他们走动,再把疫病带到各处,便将未死的人接到庄中安置,死去的烧尸埋骨。
  萧尽道:你爹真是个好人。宁承轻道:你说他是好人,可那些农户到了家里也是他杀的,平民百姓没那么多舍生取义的念头,只求一家老小平安无事,有人怕死向他求饶,他也不曾心软。萧尽道:那是万般无奈之举,你爹若有法救治定然也不会杀那些人。要我说,死在你家里的各派高手都是大英雄大豪杰,否则以各人武功,区区一个庄院围墙大门又如何挡得住。他们知道染了重病,都自愿留在庄中,这才保住方圆百里乃至山下城镇村落平安无事。
  宁承轻道:我大哥那年十七,二姐年方及笄,爹将他们唤来时大哥已不能站立,二姐半边脸生脓溃烂,哭个不停。爹问大哥怕不怕死,他是长兄向来硬气,大声说不怕。爹再问二姐,姐姐年纪小,生得漂亮,知道脸上脓疮治不好哭得伤心,可听爹这么问,忽然收了泪说大哥不怕,她也不怕。我爹将二人抱住,不知说了什么,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们。
  萧尽听得心里难过,自忖自己父母姐姐虽也遭人杀害,可毕竟那时年方三岁不大懂事,且因害怕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比起宁承轻眼见父亲亲手了断一双儿女性命,总要好得多。他心生怜惜,解下自己外衣披在宁承轻肩头,将他轻轻一搂。两人偎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渐渐又觉热起来。
  宁承轻道:我年纪太小,爹没像对兄姐那样当面问我怕不怕死,却半夜换衣蒙面想趁我熟睡将我掐死事到临头,他终究还是手软,后来
  萧尽记得他说过后来又来了个黑影,不知是谁,就道:后来你昏了过去,醒来已在庄外,段大哥背着你。
  宁承轻摇了摇头道:那是骗你的,我不但醒着,还听到他们说话,后来的那个黑影是我娘。萧尽愣了愣道:你娘?宁承轻道:我娘舍不得我,求爹不要杀我。她说我只是染了风寒,身上没有溃烂之处,并非疫病,或许天可怜见不让宁家绝后。我爹说这满庄英雄好汉都自愿赴死以绝疫症,难道他却要为我徇私不成。还说不可心存侥幸,到时疫病传去死伤无数,不知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我娘苦苦哀求,说我天生体质与常人有异,或许不会得病,两人说着说着,各自抹泪不止。
  萧尽想见当日他不过六岁孩童,听父母谈论自己生死竟能不发一声亦不哭闹,心智已远胜大人,可也因早慧比寻常孩子更懂生离死别。
  宁承轻道:最后终是我娘说服了我爹。她说庄中上下唯独我一人未有病症,此病发作不出十日死,死前浑身溃烂痛苦不堪,如今庄外山间已无人烟,不如将我送去后山林子里,能活就活,不能活亦是天命如此。我爹怕我乱闯乱走下山遇人,想到师兄在庄外,想要托付又怕连累他。
  萧尽道:你爹想错段大哥,他怎会嫌你连累,怕是宁愿自己死也要护着你。宁承轻道:师兄是待我很好很好,爹要他远远瞧着我,十日后无事才可靠近,师兄却怕我挨饿受冻,背着我在山上找了山洞落脚。他虽从未说过为宁家舍身赴难,但我知道他抱着我在洞中避风躲雨,生火取暖,打猎摘果,其实心意已决,若疫病发作便与我一同死在山林里。
  萧尽道:还好你没得病,还好有段大哥在。他心中后怕,若没有段云山,宁承轻一个弱质孩童如何在林中活命,又如何平平安安度过这十余年到今日与自己相见相爱。他将宁承轻搂得紧些道:从今往后咱们要活得好好的,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宁承轻笑道:你不去阎王老爷那里投胎当小狗了?萧尽道:等七老八十,老得闭眼蹬腿再去投胎也来得及。这世上许多地方咱们都还没见过,五六十年怕也不够。唉,多亏丁大侠揽了水月白芙这桩麻烦在身上,不知他去了哪里,日后见到需得好好谢他才是。
  宁承轻道:他多半先要回大哥坟前哭个一年半载,要找他,去那山上木屋管保能找到。萧尽道:丁大侠最敬重兄长,几月前你我跪在他大哥墓前磕头认错他也不肯听,为何今日一说就将他说服?
  宁承轻道:青竹剑客丁以锦对我爹说自己父母已故,身边只有一个弟弟,虽为继母所生,却亲如同胞手足。只是这个弟弟性子倔强刚硬,遇事不知变通转圜,得知自己死在宁家定会上门生事,必须留下书信说明缘由。萧尽道:就是那张衣摆写的血书么?
  宁承轻点头道:他双手生脓溃烂,拿不起纸笔,我爹撕了衣衫让他以指代笔写的书信,我偷偷瞧见,一字一句至今记得。说着他倚靠萧尽肩膀,将烧得残缺不全的血书逐字背了一遍。当日丁以绣拿出血书与他对质,他明知有误却死守秘密,一来丁以绣正气头上不肯听信,二来怕他听了丧魂落魄,心神俱损。
  余不慎罹恶疾困于宁家,药圣妙手亦回天乏术生还无望。余唯恐死后遗毒三江疫传四方,若累及无辜,余之罪也。今当焚骨于野,扬灰逐风。吾弟以绣,愚兄此身当殁,勿咎旁人寻怨报仇,切记,兄以锦垂死绝笔。
  宁承轻说完,萧尽与他相对无言,抬头望一轮明月,只觉天地无垠星汉寥廓,浮生若寄百年如梦,谁又能躲得过命数,如今能携手在此共饮已是万幸,更当珍惜。
  宁承轻道:我儿时不懂爹娘为何将家人杀了,还要放火烧庄。爹夜里想掐死我,这些年每每想起总是恨他,若非我娘心软求情,我早就死了。他为求大义不顾一切,我也不替他辩白,让他背这毒害武林众道的恶名。
  萧尽道: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你要真不明白,那天在丁以锦墓前就不会与丁以绣顶嘴。你知道你爹是个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只是小孩气性,气他要杀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