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些日子,萧尽与他们朝夕相处,已略知二人脾性。法念虽动辄与他大打出手,时时拦着他不许离寺,但论起为人品格倒还算宽厚,不像法凝那般古怪刁钻,日子久了渐渐忘记他当初水刑火烙之仇。此时见他递来的衣衫都是新的,自己却穿旧衣,一时不好再计较。
  法凝招来金角,连它一并带上,正待出发,萧尽已洗了脸换了衣服,又嫌头发碍事,随手一抓扎在脑后,顿觉神清气爽起来。
  法凝瞧他怀里露出一截刀柄,正是自己那柄青渊短刀,于是摸出刀鞘扔去。萧尽伸手接住,向他斜睨。法凝仍是一句:先放在你那,等杀完人再还我。
  萧尽想,人都已杀完了,还要杀谁,但法凝不问他讨要宝刀,反而还将刀鞘相赠,便心安理得将刀插回鞘中挂在腰间。
  三人连夜下山,投宿在山脚下一家客栈,次日一早,法念到市集雇了辆骡车,自己赶车,让师弟与萧尽坐在车里,不到地头不可下来。
  萧尽与法凝种种纠葛,本不和睦,两人同乘一车,相看生厌,都不说话。法凝闭目养神,萧尽不知他们去哪,极不耐烦,时不时从车窗缝隙朝外张望,忽见一个红色人影在街边闪过,心里一惊,再想看时却已找不见了。
  是自己眼花还是当真那人追来,一时竟不能确认。他想,那人如若追来,自己该如何应对,只怕十个萧尽未必赢得过。然而车声辚辚,渐行渐远,不久已不见小镇街市。
  萧尽看了一会儿,并无人追来,才慢慢放心。
  法凝明明在睡觉,却忽然醒了,问他:你慌慌张张在瞧什么?萧尽被他看破,心虚否认道:我哪有慌张,不过坐车无聊看看风景。
  法凝笑笑,将一旁睡觉的金角抱过来放在腿上摸来摸去,黄狗被他摸得甚是舒服,发出呜呜声响。萧尽见他手指修长,动作温柔,再没前日张口闭口杀人的冷血模样。
  他出了会儿神,听见法凝在问:瞧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难道是撞见仇家了?
  萧尽确有此疑虑,但非要与他顶撞道:瞧见了,是你的仇家。法凝淡淡道:说得不错,天下武林中十个倒有九个是我仇家,被你看到一个也属寻常。
  萧尽不信:你小小年纪,哪有这大能耐得罪天下人,就是你爹娘的世仇也不过如此,空口白牙说什么天下武林。
  法凝懒得与他争辩,又行了半日,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前后上下不过四间房,均已客满。法念摸了一小块碎银,掌柜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出来让给他们。
  既已下了山,萧尽听法凝叫法念云山,想必是随口胡造,并非真名。法念则一口一个少爷、公子,毕恭毕敬,再没半点出家人的影子。
  萧尽不屑与他们演戏,只管吃饱饭,占着床倒头就睡。正睡到酣处,忽然被人推醒,法念一脸肃然叫他起来,把床让给公子睡。
  萧尽迷迷糊糊,不明所以,问道:哪个公子?睁眼看到法凝站在床边,又摇头道,不对,你是小秃毛狗,可不是什么公子爷。
  法念微微皱眉,仍是神色肃然要他起来。
  萧尽道:这床先到先得,谁先躺下就是谁的,要不嫌挤,我让你们半边。
  说着翻身到墙角,让出小半边床铺来。法念上前一步,要把他从床上拖起。萧尽早在等他,法念手掌甫到,他便一跃而起,脚踩墙面,转身一招虎跳龙拿,踢向法念面门。
  法念探手抓住他脚踝,萧尽顺势倾倒,另一条腿虎踞龙盘,将他手臂缠住。法念提拳朝他小腹挥去,萧尽向一旁翻滚,法念手臂被他双腿夹缠难以脱开,带着右肩一斜撞在床沿。
  萧尽这下得手虽招式惫懒,却将法念死死制住。他想自己在这人手下屡战屡败全是内力受损之故,因而十分不服,只想要他输一次服软。可法念被他钳制,非但不恼反而激出压抑已久的好胜心,暗中运气,被锁的手臂如灌了铁浆般强硬,大喝一声将萧尽整个人举起来。
  萧尽大惊,待要放开已是不及,法念将他往墙上撞去,撞得他脊骨生疼几欲断裂。他蜷在床角,见法念脱了自由,双拳一摆又要揍他,连忙忍着疼痛翻身坐起,二人在屋里拳来脚往不住缠斗。
  这间屋子虽是掌柜住的,但他为赚钱将楼上楼下最好的房间都当了客房,自己却睡斗室,屋子里一应家具用物尽皆简陋。二人打斗原本腾挪不开,但法念拳法精湛,毫无花哨,萧尽身法轻灵,惯于暗杀,因此一个狠辣一个刁钻,反倒只听拳脚呼啸,并未打坏东西。
  两人斗了一阵,萧尽不擅空手对敌渐渐落败,心不服,气却短,被法念一拳打在肩头摔在床上。法念问他还打不打?萧尽说打,刚要起身,却听哗啦一声,木床禁不起他一摔之力,终究是塌了。
  门外掌柜听到动静,过来问一问,法念拿了银钱给他道:你那床不结实,一睡就塌,今日暂且凑合,这钱拿着,明天再去打一张新床。
  掌柜大喜,拿了钱便走了。
  萧尽瞧着地上一片狼藉,笑道:这下谁也睡不着床啦。
  法凝横他一眼,抱起被子裹在身上,就在桌边椅子上睡了。
  第七章 往事历历以为仇
  萧尽与法念各自找空处,在地上睡了一夜。
  第二日起来,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法念向掌柜买了蓑衣,正要继续赶车上路,恰巧有客进来。
  来客一行三人,穿着朴素,一人腰悬长剑,另两人佩刀。佩剑那人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用刀的两人一个年纪尚轻二十出头,另一个须发花白,五十开外。
  三人进到客栈,正巧与出门打点骡车的法念打个照面,年轻人还好,年长的有意无意向他多看了两眼,老者更是转身叫住他道:这位兄台,你我可曾认识?
  法念自然认识,但又怎能如实相告,故作愣怔道:先生面生,想是认错人了。
  老者见他一身行商打扮,又无兵刃在身,不像江湖人,但他们此番赶来全因听说找了十年的仇家就在眼前,因而一路格外留意,凡有可疑之人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那三十来岁的剑客见老者拦人盘问,也就站住了。
  老者问:兄台哪里人,到镇上做什么买卖?
  法念与法凝二人改换装扮连夜出走,早已将路上种种凶险琢磨了一遍,说道:小人本家做绸缎生意,昨日卸了货,今日正要去采买物品,老先生有什么事吗?
  老者道:就你一个人?
  法念见他疑心甚重,若说还有个小主人,恐他更要起疑。正踌躇之际,萧尽边穿衣边出来,对法念嘟囔道:下雨了啊,怎么不等等再走。法念道:这一路往后都没落脚的地方,需不停赶路才能天黑前到下个镇子,自然要早些出发。
  萧尽又嘀嘀咕咕,满嘴抱怨,与他一同出去将骡子架上车。法念本想准备妥当等那三人走了再去接法凝,到时上了车再无人看见,只管朝小路走就是。谁知那掌柜昨日得了两次银钱,想他主仆三人卖了货物行囊丰厚,上来卖殷勤道:二位这就要启程,怎不多住一日等天晴再走,昨天那位小公子怎么不见?
  这话一出,法念便知不妙,但那佩刀老者却恍若未闻,与同伴坐下叫了酒菜吃喝。法念心想事已至此,再做隐瞒反而欲盖弥彰,只得备好骡车去请法凝。
  法凝换了身锦袍,加之容貌俊美,果然像有钱人家的富贵少爷,没得又惹来掌柜一番奉承夸耀。法凝让法念拿银子赏他,掌柜连连称谢,叫来小二大张旗鼓将人送出门去。
  上车后,萧尽哈欠连连,歪在一旁补觉,法念一扫方才的焦急,反而慢悠悠地赶车。
  不过一盏茶功夫,萧尽听到山路间隐隐有马蹄声,他生性警觉,立刻睁开眼睛侧耳细听。
  法凝对前边赶车的法念说道:来了。
  法念道:程家的人总是赶在头里的。法凝道:你不要心软,那些人当年做了什么,你是亲眼瞧见的,我虽小也不会忘记。如今我躲着他们,不去找他们报仇也罢了,他们却不放心,仍要找上门赶尽杀绝,那是他们自寻死路。
  法念嗯了一声,慢慢将车停下。
  马蹄声渐近,果然是方才客栈里的三人骑马追到。
  老者落在后面,佩剑的一马当先,拦在法念身前,带刀的年轻人则守着车尾防止车上的人逃跑。老者慢慢策马上前,抱拳道:老朽眼拙,请问车中可是故人?
  法凝回道:老先生已知天命之岁,小可不及弱冠,如何会是故人。老者微微冷笑,又问:那可是故人之子?法凝道:老先生既想知道,何不亲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