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人家[年代] 第113节
  邱秋一听这游戏就知很闹腾,抱起沙发上的航航,唤上青丫,跟袁爷爷笑道:“去我家坐坐吧,他们一闹起来,吵得够呛,您偏头疼别再犯了。”
  “你们年轻人,我就不凑热闹了。”袁爷爷背着手跟着邱秋出门,指指楼上,笑道:“我去楼上找老孙下盘棋。”
  袁爷爷嘴里的老孙,便是在电梯里跟昭昭讲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故事背景的老者。
  又聊了几句,双方在楼梯口分手。
  邱秋抱着航航和青丫刚下到六楼,便见褚辰刚刚锁了家门,一副要出去的模样。
  “你这是去哪啊?”
  “去趟大嫂娘家,跟她说补办通知书的事。”眼见要开学了,这事哪敢拖。
  “中午回来吃饭吗?”
  “看情况。”褚辰也不确定,有些资料需不需要他帮忙跑腿去办。
  “去之前,你先跑趟宜兴坊,看看有人回来没。大花、二花这都消失大半上午了,也没见一个人来问,带孩子也太不经心了。”
  “好。”褚辰看看她怀里睡得正香的航航,跟青丫交待了声,买了什么菜,鱼怎么做、虾怎么吃。
  青丫边点头边笑,昨天邱秋刚说了声想吃鱼,昭昭嚷了句要吃虾,今天就都安排上了。
  送走褚辰,三人进屋,邱秋将航航放进婴儿车,找出给航航煮尿布的旧锅,烧上水,水开放把百部,将大花、二花的衣服丢进去跟着煮了煮。
  青丫看她折腾,一问,知道是在煮虱子,立马紧张了:“大花、二花过来,没往沙发上躺吧?”
  那倒没有。
  青丫松了口气,她身上长过虱子,知道那玩意儿传染性有多强。
  “你这百部一次药不死,晚上可不能让她们住家里。”
  “嗯。”邱秋点头,“下午看有没有人过来接,没人过来,我骑车送她们回去。”
  两人说着话,青丫拿了豇豆出来摘,邱秋站在风扇下,活动着身子,练习八段锦。
  褚辰出了家门,骑车先去宜兴坊。
  黄铜锁把门,没一个人在家。
  一问楼下的向家好婆,今早倒是看到了爹爹和小五回来,两人匆匆换过衣服又出去了,看那样子,多半是去上班了。
  周日图书馆正是最忙的时候,爹爹去上班不奇怪,小五怎么也去上班了?
  带着疑惑,褚辰去了街道机具厂,远远便看到大门口的树荫下,小五坐在小方桌前,跟人下棋。
  褚辰自行车一支,气得就想上前踹人。
  “褚旭,你四哥来了。”有人看着褚辰黑沉着张脸过来,忙戳了戳小五。
  小五一抬头对上褚辰带着怒气的一双厉眸,讪笑了下:“四哥,你咋来了?”说着,放下手里的棋,人站起来,朝褚辰走了几步,“找我有事吗?”
  褚辰深深看了他一眼:“跟我来。”
  小五犹豫了下,抬脚跟上:“四哥。”
  远离了人群,褚辰在一片树荫下站定,回身就是一脚。
  小五被踹得踉跄了一下,退了好几步,揉着被踢疼的大腿,气道:“你发什么疯?我惹你了,你踢我干嘛?”
  “你从医院回来,可有看见大花、二花?”
  小五一愣,回想了下,霍然惊出一身冷汗,“丢、丢了?!”
  “不应该啊,咱们宜兴坊治安那么好,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说,谁家丢孩子的?”
  “她们不是一岁、两岁,走不出宜兴坊。大花7岁,二花5岁,会跑会走,知道饿了要找吃的,渴了要水。”褚辰越说越来气,抬脚又要踢他。
  小五忙往旁边一跳,躲了过去:“去你家了?”真要丢了,老四这会就不是逮着他踢了,拿刀劈了他都是轻的。
  褚辰点点他:“这回是没出事,真有个什么,我看你们怎么跟老三交待。”
  小五摸摸鼻子,不自在地嘀咕道:“孩子又不是交给我看的。”
  “是不是你亲侄女?”
  小五自知理亏,低头不吱声。
  “等会儿去把人接回来。”
  “诶,知道了。”
  离开机具厂,褚辰买了个西瓜,拎着去了卢湾区打浦桥丁珉娘家。
  丁珉昨夜一瓶茅台快干完了,睡梦中将前半生过了一遍,醒来头疼欲裂、心里跟吃了黄连一样苦。喝了邱秋熬的一碗醒酒汤,坐在阳台上好一会儿,才在儿子的提醒下,记起今天二哥一家回沪探亲。
  66年,二哥到内蒙古插队,因表现好,70年进了农林场,在农产品加工厂工作。
  二嫂跟他一样,也是沪市过去的知青。
  两人结婚五年,育有一女,今年三岁。
  作为姑姑,丁珉只在二哥寄来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看到被抱在怀里的小家伙,瘦瘦弱弱的,听二哥信里的意思,好像心脏有啥问题。
  这次回来,也是为了给她看病。
  丁珉昨天想过来找邱秋询问一下,沪市哪家医院治疗心脏病最好,没想到拿钱买点心时,发现通知书被撕毁了。
  想到这,丁珉心口就一阵阵抽痛,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眼里风光霁月、清冷矜贵的褚青,会有那么阴暗自私、癫狂的一面。
  丁珉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往下落。
  不知道是哭自己的梦碎,还是看清枕边人的绝望……
  吃饭了,青丫出去买了大饼、油条、豆腐脑、小馄饨。
  老太太吃完,便急匆匆给学生补课去了。
  丁珉在房毓的连声催促中,简单洗漱了下,喝了几口豆腐脑,找青丫要了邱秋不用的化妆品,遮了遮脸上的伤,带着儿子,买了一包点心,坐公交回娘家。
  下了公交,丁珉牵着儿子的手,顺着坑坑洼洼的青石板、碎砖铺砌的路,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进一个旧式里弄,入目便是狭窄逼仄的通道,两侧墙壁斑驳陆离,墙皮大片大片剥落,露出内里粗糙的砖石。
  随着知青回城,许多人家为了增加居住空间,在弄堂里随意搭建起各种简陋的小棚子,使原本就狭窄的通道变得更加拥挤。大夏天的,阳光竟难以照射进来,脚下一片阴暗潮湿,一走一哧滑。
  头顶的电线如同杂乱的蛛网,在空中纵横交错,有些电线已经老化破损,却无人修理。
  没走多远,房毓便一把捂住了口鼻:“臭!”
  里弄里没有固定的垃圾堆放点,各种生活垃圾,被随意丢弃在弄堂的角角落落,蚊虫苍蝇在垃圾上嗡嗡乱飞,散发着刺鼻的恶臭。
  经过一处公厕,房毓一个没忍住吐了,因使用者众多,无人维护,厕所又堵了,粪便四溢,蛆虫乱爬,臭气熏天。
  “妈妈,呜……我下次不来了。”
  丁珉心疼地给儿子擦擦嘴:“上次来你也是这么说,今天一早,不还是催着过来。”
  因则丁珉嫁得好,连带得房毓这个外孙在丁家,那就是小皇帝一般的待遇,那次来,丁家爹妈不是抱着心肝肉地叫,疼得很。
  房毓享受这种被人疼在心尖尖上的感觉。
  “哎哟,珉珉回来了。丁家妈,你家珉珉带着外孙回来了,还不快出来迎迎。”离家近了,有邻居看到丁珉牵着房毓走来,朝楼上的三层阁叫嚷道。
  丁珉牵着房毓避开地上的垃圾,和各种随意堆放在门口的杂物,唤了声“张阿婆”。
  “诶,珉珉有段日子没来了吧?前天你姆妈还说,想你和你家娃了。”
  丁珉笑笑,拉着房毓走进一道小门,踩着窄窄的木质楼梯往上走,楼梯下堆放着杂物,煤球炉子、蜂窝煤,还有乱七八糟生火的碎木条。
  “嘎吱”一声,丁家妈打开门,朝下看来:“珉珉?”
  “外婆——”不等丁珉回答,房毓高呼一声,挣开丁珉的手,朝上跑去。
  楼梯立马跟快散了架似的,到处吱哇乱响,震得灰尘跟着簌簌而落。
  丁珉:“慢点——”
  丁家妈赶忙朝下走了几级来接。房毓一头冲进老人怀里,差点没将人顶个屁股蹲。
  丁家妈搂着外孙,乐道:“哎哟,外婆的乖宝啊,你可来了,想死外婆了。”
  三阁楼十几平的空间里,塞满了家饰,倾斜的屋顶下,有个小小的天窗,阳光洒进来,地上镀了小小一片光晕,其他地方仍然是黑黝黝的,似隐在暗处的一个个吞人的怪兽。
  房毓往外婆怀里缩了缩,小声询问道:“外公、大舅和志安哥呢?”
  “去火车站接你二舅他们了。”
  丁珉将手里的点心放在屋里的小方桌上,四下打量圈:“大嫂也去了?”
  “知道你爱吃蟹,这不,一早去菜市场给你买蟹去了。”
  丁珉看看表,没吱声,她姆妈的话听听就算了,不能当真。
  丁家妈见女儿就这么坐下了,不似以前每每来了,先把灯拉开,不免狐疑地打量起她来了,离得近,不一看便发现了端倪。
  放下外孙,一把撩起闺女的头发,看着她鼓肿的脸颊,怒道:“谁打的?”
  房毓浑身一抖,嗫嚅道:“我奶奶打的。”
  丁家妈一下泄了气,松开女儿的头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为什么?”
  丁珉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抱住姆妈“呜呜……”哭了起来。
  她一哭,房毓跟着抹起了眼泪,边哭边跟外婆告状:“我爸把我妈的大学通知书撕了……”
  “什么?!”丁家妈不敢置信地一把扯开怀里的闺女,急道:“房毓说的是真的?”
  丁珉呜咽着点点头:“姆妈,我上不成大学了。呜……他想毁了我啊……我哪点对不起他?结婚后,早上起床,牙膏我替他挤好,洗脸水帮他倒好,要看的报纸熨烫好放在床头柜上,想吃什么,他说一声,我凌晨五点都要起来给他弄;下班回来,拖鞋替他放在脚边,茶水给他放在手边,第二天穿的衣服提前熨烫好,便是袜子都给他叠放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服旁边……我就差把他当祖宗供着了……”
  丁家妈抚摸女儿后背的手一顿,没吭声,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呜……我觉得天都塌了,他怎么这样?”
  “好了,别哭了,你看把房毓吓得。”
  “姆妈——”丁珉仰头看向母亲,不明白,她咋这么平静,女儿受了这么多委屈,不求她去婆家闹一场吧,同仇敌忾地跟着骂几句,总该的吧?
  丁家妈掏出帕子给闺女擦了擦脸:“哭过,这事就算过了,回去别耍脾气……”
  丁珉心头的火腾一下升起来,一把推开她姆妈的手,气道:“他把我的通知书撕了?”
  “那你想怎么办?打他一顿,通知书就回来了?再说,你去上学了,房毓和褚青谁照顾?”
  “我婆婆……”
  “你婆婆不要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