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人家[年代] 第22节
  边絮絮叨叨念,孙大娘边偷偷打量褚韵的脸色。
  褚韵想笑,又心酸,一颗心发涨,顶的难受:“您放心,等我站稳脚跟了,就接采采过去跟我一起生活……”
  “休想!”孙大娘立马变了脸,“我孙女才不跟你走呢。”
  褚韵知道能不能接走采采,关键还在孙建国,遂也不跟孙大娘争:“建国……你们不准备送他去大城市看看吗?”
  孙大娘打量眼褚韵,见她这会儿情绪稳定,轻咳了声:“你四弟说,他爱人的舅公是他们县医院的副院长,苗医,第七十二代传人,善治疑难杂症,善针灸,他想让建国跟你们一起走,到贵州让他舅公给看看。你不会反对吧?”后一句,孙大娘说的小心翼翼。
  褚韵眼里溢满笑意,真心为孙建国高兴,抿唇,嗔了她一眼:“我在您心里就是这么小气巴啦的?”
  孙大娘眼一翻,赏她一个白眼:“是谁,因为我多给采采蒸了回肉沫鸡蛋羹,哭鼻子的?”
  褚韵不自在地将头埋在碗里,扒了口饭,小声低咕道:“那还不是怕你有了孙女,就此一颗心长偏了!”
  在家,姆妈最疼的是大哥,然后是五弟、六妹。
  四弟有爷奶护着,三弟皮的很,一周能跟人干三四场架,爹爹怕儿子长大了进监狱,丢他的人,不得不为他投入了全部的心力。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家的五个孩子,父母每周会带一个去饭店,吃中餐,点盘肉菜,给他们兄妹补补。
  一个多月轮到她一次,次次总有状况,不是大哥气喘病犯了,就是三弟跟人打架,爹爹忙着带他跟人道歉去了。
  再就有小五小六缠着要一起去,肉菜端上来,她刚要去夹,姆妈的眼光看过来,筷子一转落在旁边的素菜上,姆妈便会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她能乐两三天。
  等下周、下下周……三弟五弟六妹大哥一个轮一个跟着出去时,那种失落感,那种对肉菜的渴望,能把人逼疯。
  后来,奶奶知道了,偷偷去黑市高价买了两斤肉让四弟送回来。
  姆妈没舍得吃,抹上盐后挂在阳台上。
  开始时,她一天天去看,姆妈就说她,没个女孩样,又不是馋痨鬼投胎,哪能对着一块腌肉留口水呢。
  不敢再去看了,在家都要避着阳台走。
  等再想起时,哪还有什么肉。
  真的不能想,一想就会发现,类似的事太多太多……不大,点点滴滴积在心里,过不去。
  褚辰上来看过正在吃饭的褚韵,转身去找妇产科的医生。
  清宫术即是刮宫,六七十年代人工流产最常用的方法。
  手术时穿破子宫的几率不小。
  褚辰准备了个红包,一张五块钱的纸钞,五张工业券。
  医生以为他想让病人打麻醉,手一抬拒绝了,“麻醉药医院急缺,你便是送礼也得等一天。”医生说着轻嗅了下,“你们吃饭了?想要无疼,术前4小时不能吃喝。”
  也就是说,麻醉药其实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了,想匀还是能匀出一两个人的用量。
  褚辰自然不希望二姐多遭一份罪,摸兜掏出一张布票一起递了过去。
  医生赞赏地看他一眼,收了布票,红包没要:“四个小时后,再来找我。记住不许再吃喝东西了。”
  褚辰莞尔:“您不看看红包里是什么?”
  “人要知足。”老太太丢下这句话,冲他摆摆手,劲劲地走了。
  回病房跟二姐和孙大娘交待了声,拿上二姐写的离婚声明,褚辰去知青办给她办理病退,然后又拐到民证局,站在民证局门口,褚辰迟疑了。
  两人明显有情……
  可不办也不行啊,下乡知青若在本地成家,是不允许回城的,除非城里有单位接收。
  最终一咬牙,褚辰走进了民证局。
  再出来,手上拿着两张离婚证。
  晚上七点,褚辰和孙大娘将褚韵扶进了手术室。
  医生将二人撵走,拿出麻醉药,注射进了褚韵体内。
  对一位在妇产科待了大半辈子的老医生来说,清宫术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半小时,门打开,护士扬声叫家属了。
  褚辰抖开自己来时穿的大衣,进去,包住褚韵,将人抱回了病房。
  孙大娘拿着鸡蛋、红糖跑到食堂,没一会儿端着碗荷包蛋回来了。
  五个鸡蛋大半碗糖水进肚,褚韵轻吁口气,有力气了,催着褚辰、孙大娘回寨。
  褚辰端来杯水和半盆温水,让她擦擦脸颈,漱漱口。
  把洗刷过的盆和口杯放好,看着人躺下,没一会儿打着呼地睡着了,褚辰才和孙大娘轻轻带上门,走出住院部。
  “娃他娘,她四舅,”孙大爷赶着牛车刚到,就遇到了出来的两人,乐道,“吃过晚饭,建国就催我赶快过来,我就说没那么快,她四舅来了,姐弟俩11年不见,不得好好说会儿话。”
  孙大娘见不得老伴得瑟,没好气道:“是是,就你聪明!”
  “嘿嘿,那可不!”孙大爷边甩着鞭子赶牛调个头,边跟老妻贫道,“我要不聪明,当年那么多俊小伙,你能挑中我?”
  孙大娘老脸一红,走到车边,欠身在车架子前面坐定,对着他的后背狠狠拍了一记,斥道:“胡说什么,老不羞!”
  “哈哈……她四舅你来评评理,哪有实话都不让人说的。”
  褚辰只笑,跟着长腿一迈上了牛车:“大爷,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出发,你和孙大哥跟我们一起去贵州。”其实按褚辰的意思,这种手术相当于小产,怎么也得养个三五天,怎奈,眼看着云省知青越闹越凶,哪敢多呆,别一个不好,波及到二姐。
  毕竟,知青办不是什么保密单位。信不信?今天有人办了病退,明天一早就能传遍各大公社、农场。
  越是人心浮动的时候,越不容许有特权的存在。虽然二姐有病是事实,可谁能说,十年知青生涯,哪个身上没点大毛病、小毛病。
  “你姐没反对?”
  孙大娘嫌他不会说话,又给了他一记:“小韵懂事着哩!”
  **
  沪上。
  夜深了,路上行人已很稀少,但仍不断有自行车迎着寒风费力地蹬着向前,这都是些上夜班的工人。
  街道两旁,还有几家亮着日光灯的店铺开着,牛肉汤和生煎包的香味从热气腾腾的店堂里飘出来,引诱着人们停下脚步,在这隆冬的深夜喝碗热汤、吃客生煎暖暖胃去去寒。
  高压汞灯把路面照得一片惨白,灯下远远走来一对青年男女,男的一米七四出头的身高,推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前篓里搁着一只长拎圈的棉布谱袋。
  女孩走在他身边,低他一头,背着把大提琴。
  “问夏,阿拉姆妈额意思是,叫阿拉两个人先定亲。”
  乐问夏听着脚下皮鞋落在地面上的“橐橐”之声,猛然停下,抬脚落下几个拍子,哼了段旋律,咯咯笑道:“旭哥哥,阿拉姆妈讲了,定亲也好,结婚也罢,嫩屋里厢首先要准备一间朝南额房间,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十八条腿。”
  褚旭一怔:“侬姆妈讲额?”
  “对额!”
  “那侬咋想啦?”
  “我?”乐问夏冲他歪了歪头,笑道,“我当然听我姆妈呀,伊又勿会害我。”她家住在武康路一栋公寓楼内,一家三口挤在一楼一个套间里的偏房里,一张棕绷麻,一个衣橱,一张写字台,一个简易书架,两把椅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就是全部。
  自小,她就睡在加了栏杆的衣橱顶上。
  她和爸爸白天要是练琴,家里的棕绷床就得先推出去。
  厨房、卫生间跟一套房的另外两家共用,做饭要轮着来,因为厨房小,只安得下一个煤气灶。早上洗漱,晚上洗澡,亦要跟人排着号来。
  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得够够的,拥有一间朝南的、带有玻璃花窗的大房子,是她儿时的梦想、多年的渴望。
  褚旭凝眉,问夏的要求过份吗?
  不。
  他知道,便是今儿换了任何一个女孩在这儿,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要求。
  谁结婚不要房,不要家具呢?
  这要求搁在文g以前,于他和他家来说,真就不是事儿。
  那时,沪上还没有抢房的事例发生,他家一栋三层的房子,除了顶楼被爷奶分给了,结婚后不愿跟婆家挤住在老石库门的大姑,剩下两层,底楼是一间朝南的正房,一间客堂间、一间灶坡间,一间亭子间。
  二楼两间向南的正房,一间亭子间,一个大大的卫生间。
  这么多屋子,怎么也能腾出一间房给他结婚用。可惜,1971年,闸北工厂里的工人们为了改善住房条件,一窝蜂地越过苏州河,涌来了。拖家带口,将他们一家逼上二楼。一楼挤进了三家,每家平均都有五六口人。
  当然,这种情况非他一家发生,宜兴坊几乎每栋楼都没能幸免。
  如今,二楼向南的两间正房,小的那间,奶奶带着小妹住了;带阳台的那个大间,用衣橱分隔成了内外两间,里面一个双层床,上层他睡,下层住了爹爹和姆妈,外面是餐厅,一家人吃饭活动的地方。
  八平方的亭子间,住着大哥一家三口。
  哪还有房子给他结婚用?
  将乐问夏送到武康路公寓楼下,看她背着大提琴,拎着谱袋蹦蹦跳跳走进公寓大堂,转眼不见了身影,褚旭的目光朝旁一移去,临街亮着的一排窗户里,第五个仅有的两扇窗便是乐问夏家。
  他也是初中那会儿,来找同学玩,听到悠扬的大提琴声,扭头看到了窗内闭眼沉浸式拉琴的姑娘,记下了那一幕。
  三年后,他高中毕业,小他两岁的妹妹初中毕业,卫生局定向招生,她考试通过,进了卫校。
  两丁抽一,他去了郊区的崇明农场。
  在那,他遇到了当年拉大提琴的女孩,这才知道她叫乐问夏。
  乐问夏——多美的名字啊!
  骑上自行车,迎着寒风,一路疾驰,进了宜兴坊,到了9号楼。
  一握手闸,褚旭在灶坡间的后门停下,抬腿将虚掩的门踢开,迈腿下车,一手握车把,一手提车架,抬步走了进去。
  自行车放在楼梯下,锁上,褚旭上下抛着车钥匙,迎着20支光灯泡的昏暗光线,三两步迈上木质楼梯,几下窜上了二楼。
  几间房都亮着灯。
  褚旭不由看了下腕上的表,十点多了,这个点,以往阿奶和爹爹姆妈可都早上床睡了。
  推开大房间的门,霍,都在啊!
  “咋了?”褚旭挤坐在姆妈身边,抱着她的胳膊,环顾一周,似真似假地逗趣道,“难道是在商量,怎么为我结婚腾一间南房?”
  大嫂丁珉一激灵,警惕地看向褚旭,“腾南房?!”她打量着这间带阳台的大屋,急道:“爹爹、姆妈,朝南格房间应该由阿拉褚青继承伐,伊可是屋里向格长孙呀,阿拉房毓又是重孙当中头一个。奶奶,侬讲对伐?”
  说罢,捏了下怀里昏昏欲睡的儿子。
  五岁的孩子,疼了,他能不吭?
  “哎呀”一声,房毓彻底清理了,冲他妈叫道:“姆妈,侬掐我做啥?”
  褚奶奶简直没眼看,瞪她一眼,转头看向刚回来的褚旭:“小五,侬二姐结婚,侬知道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