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人家[年代] 第19节
  抱着闺女,褚辰转身打电话,先打去收购站跟邱秋说一声,然后打给张思铭,问他有没有熟人在西双版纳珍珠坝农场或是凤仙寨。
  还真有,执行任务时结识了一位珍珠坝农场的连长。
  褚辰记下人名、联系电话。
  这边一挂,立马打了过去。
  这位连长姓周,一听褚辰说他是张思铭的小舅子,十分热情。
  褚辰把事情一说,他张口便答应帮忙找人。
  “周连长,麻烦你了,我现在请假过去,大概三天后到。”
  “好,我先帮你找人。你到了,直接来我们珍珠坝农场七连,就说找周大明。”
  把昭昭抱给在仓库的二妮,褚辰找张思铭借了一千块钱,拿了两套换洗衣服,坐磷矿厂的过路车直接到了云省,开车的王晨海又帮他找了辆直达珍珠坝农场的拉货大卡。
  第三天的早上,他便站在了周大明面前。
  周大明打量着眼前风尘仆仆的俊朗青年,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沉痛道:“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褚辰有急又累,闻言,两眼一黑,身子直往下坠。
  周大明一把抱住他,嚷道:“喂,大兄弟也,人活得好着呢,你晕什么晕啊?”
  褚辰推开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我二姐呢?”
  周大明两手一摊:“医院里。”
  眼见褚辰又急了,周大明这才撇了撇嘴,一口气说道:“小产,她自己作的。告诉你啊,你二姐真不是个东西,看到我们人民子弟兵长的好,工资高,就要死要活地嫁给人家。现在人家受伤瘫床上了,她立马翻脸,孩子不要,丈夫不要,胎儿也不要……”
  “等等,几个孩子?她结婚几年了?”
  这下周大明也傻眼了:“你二姐是叫褚韵吧?”
  “对,66过来的沪上知青褚韵,27岁,鹅蛋脸,大眼睛,下巴微微扬着,劲劲的,我姐她挺傲的,一开始在你们农场三连。”
  “那是她没错了,结婚五年,有个三岁半的女儿,肚子里原本怀着一个,为了抛夫弃女回城,自己吃药流了,结果没流干净,这不就住院了。”
  第18章 孙建国
  “挂了你的电话,我立马推上自行车去凤仙寨孙家。孙大娘、孙大叔都以为你二姐抛夫弃女,偷偷跑回沪上了。”
  前往县医院的牛车上,周大明跟褚辰道:“孙大叔跟我一起问遍了寨子,才在赤脚医生那儿知道,她前些天找他拿药打胎。这不就有眉目了,所以我们先去咱珍珠坝农场医院询问,结果没找到人,我们立马掉头前往县医院,这不巧了,一进县医院的大门,孙大叔就拦住了自个儿出来买饭的你二姐。”
  “情况我也问了,得做那什么清宫术。这几天,孙大娘在县医院照顾着。”
  褚辰无言。
  66年二姐下乡时,16岁;他读高二,13岁。一别11年,他早已变了模样,二姐……能在家庭发生变故中,坚强地活下来。褚辰知道,他是庆幸的,不管咋样,人在就好。
  “孙建国是咋瘫的,医生怎么说?”
  “他啊,执行任务时后背中了一枪,子弹卡在脊椎骨处。医生做手术把子弹取出来,人就不能动了,说什么脊髓损伤。”
  褚辰:“治不好,还是不好治?”
  “孙叔说,人家军医院的大夫让他们找老中医针灸试试。这年头,好一点的老中医都出事了,剩下的要么改学西医,要么就是半瓶子水咣当。”
  “受伤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周大明叼根草在嘴里,说话懒散散的,显然对军人受伤这事早已司空见惯,“医院待了三个多月,能想的法子都想了,没啥效果,这才让出院回来。”
  褚辰若有所思。
  片刻,到了县医院门口,褚辰跟在周大明身后下车,说了句“稍等”,快步去旁边供销社买了一斤红糖,两斤鸡蛋,一瓶麦乳精,两袋奶粉。
  还好,过来时,跟王晨海换了些本地票。
  “采采,你看我带谁来了。”还没到住院部,周大明便朝楼下一个玩耍的黑胖小女孩喊道。
  褚辰打量着孩子,跟昭昭个头差不多,长得像姆妈,柳眉杏眼,小小的鼻头,嘴唇肉嘟嘟的微微上翘,一笑,两个酒窝。
  剪着个锅盖头,穿着身旧军装改做的衣裤,打着赤脚,身后丢着双黑色绣有花草的小鞋子。
  褚辰将手里的公文包,连同刚买的东西一起递给周大明,请他帮忙拿着,上前俯身蹲在孩子面前,笑道:“你叫采采,对吗?来,介绍一下,我是四舅,妈妈有没有跟你提过,小时候,她老欺负人了,经常抢夺我和你三舅的吃食玩具。”
  采采瞪着双眼看他,一转身捡起地上的小鞋子,撒丫子就往住院部的楼上跑,“阿奶、阿奶,你快来啊,有人贩子,拐小孩哩——”
  面对众人或敌视或警惕的目光,周大明乐不可吱,“哈哈……误会、误会,这是孩子的舅舅,亲的,第一次见外甥女,热情了点,吓着孩子啦。”
  说罢,扯了褚辰往楼上走。
  褚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之“噗呲”一声笑道:“孩子被教得真好!”
  “边境嘛,走私的、违法乱纪的,从没间断过。孙建国是独子,他又只有采采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他受伤瘫在床上,孙大娘、孙大叔可就指望这孩子日后给儿子养老呢。”周大明说着看向褚辰,那意思不言而喻,便是你姐跟人家离婚,孩子也别想带走。
  褚辰颔首,孩子的去留,得看他二姐的意思。
  周大明以为褚辰赞同他的观点、主动放弃了孩子,一把揽过他的肩,笑道:“好兄弟,等会儿你见到孙大娘就知道了,为人在正直厚道不过。你二姐嫁过去,孙大叔便托关系将她安排在小学教书,再没下过地,农忙时,也只是在家带带孩子烧烧饭。”
  说着话,两人上到二楼,远远就见采采站在间病房门口拉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指着楼梯口说着什么,不妨瞅到他们上来,瞬间瞪大了双眼,小身子一扭躲到了老太太身后,尖叫道:“啊,人贩子过来啦,阿奶、阿奶,快进来,关门——”
  说罢,就要扯着老人往病房里躲。
  孙大娘认出了周大明,一把将孙女揽在身前,笑道:“胡说什么啊,那是周伯伯,前天刚来过咱家,不记得了?”
  采采扭头再看,仔细辩认了番,不好意思地抓抓脸,咧嘴笑道:“还真是啊,我方才没瞧清楚。”
  “那采采要对周伯伯说什么呀?”孙大娘说着松开了揽着孙女的手。
  采采对着走近的周大明和褚辰站直身子,深深一躬,大声道:“对不起!”
  “没事没事,”周大明笑着一指褚辰,“采采,他方才跟你说的话还记得吗?你应该叫他什么?”
  采采扭身抱住奶奶的腿,悄悄朝褚辰看去。
  褚辰朝她笑笑,跟孙大娘道:“大娘你好,我是褚韵的四弟褚辰,我姐她还好吗?”
  孙大娘从周大明那知道他今儿会来,一早就等着了,闻言打量眼褚辰笑道:“刚吃完饭,在看报,快进来吧。”
  褚韵听着门外的动静,放下手中的报纸,紧张地看向门口。
  她没想到,家里收到她求救的电报,会让四弟过来。
  四弟啊……自小随爷爷奶奶住在茂名路央行分的公寓楼里,偶尔回家,爸妈待他像客人。
  她自小聪慧伶俐,深得姆妈喜欢,自然看姆妈的眼色行事,在有数的相处里,待他亦是从没亲近过。
  再说,那会儿她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便是知道他提了爷奶准备的点心糖果回来过周日,也没时间陪他聊天、玩耍。
  64年爷爷病逝,奶奶跟着一病不起,他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两年后,她和因为有严重气喘而晚上学的大哥一起读高三,距离高考不足一个月,陡然接到了高考停止的消息。
  毕业了,分配一直没有着落。突然一夜之间,到处都在宣传“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鼓励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需要我们的地方去。
  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找到家里,说是“两丁抽一”。
  当晚,大哥的气喘病便犯了。
  文化大g命没闹起来时,都是奶奶托人从国外买进口药,转转弯弯带进来。66年自然是不能了。
  大哥的气喘病一犯,爹爹和姆妈都紧张坏了,赶紧将人送进医院打针、接氧气、吊葡萄糖……
  一连折腾了几天都不见好,她便主动跟姆妈说,她下乡。
  她这边名一报,没两日大哥便被安排进了无线电厂。
  那一刻,心下不知是啥滋味。
  姆妈可能自觉亏欠她吧,行李箱里给她塞了五百块钱。
  西双版纳,她自己选的,想象中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
  风景是真美,没让她失望。
  可一到农场,她就后悔了。
  住的是阴暗潮湿的茅草屋,吃食上是缺油少菜不见肉,一到雨季,青菜断顿,天天喝盐水汤。
  她从来不知道干农活是那么苦,刚到农场便遇到了秋收秋种,跟在老职工身后,手握镰刀割稻,半天不到,一手的水泡,下工时两条腿都不会走路了。
  早晨醒来浑身酸痛得像是大车碾过,哨子一吹,立马就得爬起来往田坝跑,太阳火辣辣的,晒得脸、手、脚都蜕了皮,露出里面的嫩肉火烧火燎地疼。
  一不注意被蚂蟥、蚊虫叮咬到了,身上便会长起脓疱疮,疮口发炎,又红又肿,走路疼得一瘸一拐,秋田里泥水一泡,脓疱破了,伤口感染,大片皮肤溃烂。
  现在她身上、腿上斑斑点点连成片的疤痕,都是那时留下的。
  繁重的体力劳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觉得心里迷惘,看不到前路。
  遇到孙建国正是她走头无路的时候。
  1970年爹爹下放农场,奶奶住处被抄,她黑五类的身份在农场传开,人人可欺,就连一向憨厚和善的连长都向她伸出了魔爪。
  那会儿为了活命,哪怕是一根稻草,她也要拼命抓住向外爬。
  几年安稳日子过得,她都快忘记沪上的生活是什么样了,没想到,命运再次将她推向了选择的岔路口,孙建国瘫了,高考恢复了,她有回城的机会了。
  “二姐?”看着采采扑向的病床,褚辰迟疑地唤了声。
  床上的女子,皮肤黝黑粗糙,抚向采采头顶的手,指关节粗大,眼角堆积着细密的鱼尾纹,亚热带的烈日和风雨无情地重塑了,当年那个生长在优渥环境里的娇美沪上姑娘,并改造了她的外部形象和精神气质,使其更接近于当地的农妇。
  “四弟……”褚韵轻揽着头往她怀里扎的女儿,打量着立在门边的青年,一米七八的个头,俊朗贵气,周正内敛,这还是当年那个周日回到家,便沉默地看书看报的小小少年?
  取出袋奶粉,递给孙大娘,褚辰礼貌道:“大娘,麻烦您给采采冲杯奶,我和二姐说会儿话。”
  “哎,好。”孙大娘伸手接过奶粉,弯腰抱过孙女,招呼着周大明走出病房。
  将公文包和其他吃食放在床头柜上,褚辰搬过一张凳子在病床边坐下,“医生怎么说?”
  “下午做手术。”褚韵不自在地垂下眼睑,抠了抠手指,随之瞟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姆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给家里发电报要一千块钱,她担心你出事,让我赶紧过来看看。”
  褚韵双眸大睁,不敢置信道:“她说我发电报要钱?!”
  褚辰颔首。
  褚韵倏然攥紧了手,怒道:“我什么时候给她要过钱了?便是我最困难、走头无路的时候,都没给她打电话、发电报或是写信要过一分钱!她、她怎么诬蔑人?!”
  “二姐,”褚辰抬手盖住她放在被上的手,紧紧握了下,安抚道:“别激动。姆妈那边先不提,你和孙建国的婚姻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