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人家[年代] 第15节
  邱卫兵张了张嘴,想来几句虚的,对上邱秋清凌凌的目光,头一垂,干脆道:“都有。”
  “让我想想。”
  “好。”邱卫兵失落地走了。
  张念秋抓了把二妮炸的小鱼干,边吃边看着走远的邱卫兵询问道:“阿姐,他来干嘛呢?”
  “想等我们走了,搬过来帮我照看院子。”
  褚辰放好金钗石斛,出来收院中的桌椅,闻言道:“让耗子住过来吧,他做事认真。”
  赵文霖在西耳房听了一耳朵,隔着窗不愤道:“那家伙就是个叛徒!”
  “什么叛徒啊,”张念秋不满道,“他阿妈肾结石看的迟了,肾功能受损,干不了活,天天药还不能断。邱志杰许他五十块钱,只是让他露个面,搁你,你来不来?”
  耗子他阿爸早几年生病去了,兄弟姐妹八个,他是老三,一家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把他阿爸生病借的钱还了,他阿妈又查出了肾功能受损。
  日子过的,真是穷的叮当响。
  他大哥今年25岁了,还没钱娶媳妇;大姐23岁,不敢嫁人,怕她出嫁了,下面的弟弟妹妹没人照料。
  “张念秋,你哪边的……”
  “我哪边也不是,我就知道,那天要不是他帮忙按着邱志杰,我和阿姐肯定要吃亏。何况,人家还和邱嘉树一起将俞知青抬进县医院,你不说感谢吧,也不能叫人家叛徒啊,多伤人!”
  没理两人的斗嘴,邱秋问褚辰:“俞知青回来了?”
  俞佳佳今儿出院,按她当时的伤情,可以办理病退回城。
  褚辰轻“嗯”了声,解释道,“她爸妈不在了,沪上的房子被人占了,回去也没地方住。”
  “她家就她一个孩子?”
  “有个大哥,清大毕业后,跟家里断绝关系,去西北参加建设去了。”
  “那她能参加高考吗?”
  “我找县委书记兼人武部政委老陈问了,他说他帮忙想想办法。”
  “回寨住哪了?”
  “知青点。”邱老实夫妻连带大儿子、二儿子都被判了死刑,老二媳妇是食品厂的职工,判决还没下来就跟老二离婚了,家里现在还剩老三邱志杰,十五六岁的年纪,俞佳佳回去住不合适。
  再说,她也不愿意再踏进那家半步。
  当年之所以受欺后没吭声,邱志勇纠缠时答应嫁给他,不过是为了能去农场给父母收尸。
  邱秋:“中午吃茶香鸡,让二妮给她送一碗。她那身体,年前得好好养养。”
  褚辰闻言想到什么,打开公文包,从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邱秋:“俞佳佳给的医药费。”
  邱秋抽出来一数,足有上千。
  “吃了我九颗人参丸,小半根老参和去年剩下的金钗石斛也让二妮给她炖汤喝了。”邱秋收起信封,并不觉得这钱给多了,“赵文霖凑的那三百,她还了吗?”
  “不知道。”褚辰说着,拿了几本书去西耳房,“王部长找人给你们买的工农兵学员补习用的《初等代数》、《初等几何》、《解析几何》教材。他还让我转告你俩,县中学开办了辅导班,问你们要不要搬去县里住,去辅导班上课也方便。”
  两人摇头,在邱家吃的好,住的舒服,还有褚辰、邱秋两个学霸在,学习上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王弈臣看着褚辰,欲言又止。
  褚辰不用问就知道他想打听俞佳佳的情况:“人回来了,住在知青点,你要想去看她,让赵文霖找辆板车,推你过去。”
  赵文霖一听就急了:“褚主任你咋还添乱呢,好不容易大家都平安无事了,安安生生的看看书,养养伤,准备准备参加高考不好吗?”
  褚辰示意他看王弈臣:“你哥心里有事,晚上睡得安稳?白天看得进书?”
  赵文霖哑然。
  他因为家里出了点事,下乡比表哥晚半年。
  一过来,就见表哥的目光时不时朝隔壁女知青住的地方扫视,便知有情况。彼时,韩芷月、钱溪窈、俞佳佳住在一起,三人有说有笑,形影不离。
  他哥他知道,出身好,牌头硬,相貌出众,出手大方,口才好,对姑娘客气有佳;在北京,就是大院姑娘们的理想对象人选,来到这,自然也不例外。
  这是谁入了他哥的眼?!
  赵文霖暗自琢磨。
  韩芷月窄肩细腰,体形窈窕,弯弯的长眉下,一双乌闪闪的大眼,十分撩人,只可惜,身上的小市民习气太重,说话过于尖刻,首先被他排除了。
  钱溪窈清丽文静,身段丰盈,会打毛衣织毛裤,会钩漂亮的绒线帽子,还烧得一手好茶饭,寨上的老伯妈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勤快、乖巧,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找她聊天、谈心,听她讲沪上的故事,叫她一起去赶场,一起进山采菌子……
  俞佳佳亭亭玉立,如三月枝头盛放的牡丹,艳若朝阳,爱娇爱笑爱闹,能歌善舞,一首《我为祖国守大桥》手风琴独奏,听得人酣畅淋漓、激情飞扬。
  赵文霖是极看好俞佳佳的,但他知道,他表哥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太过美艳的姑娘,说是守不了家。那时,表哥的梦想是参军当兵,守卫祖国边疆,做一个热血男儿。
  然儿,很快打脸了。
  两人眉来眼去,根本没避人。
  好景不长,一封举报信打破了平静。
  赵文霖和王弈臣这才知道,俞佳佳的父亲是沪上宏祥纱厂的资方经理,因解放前曾阻挠过工人罢工。68年,被打成历史反g命,下放农场。俞母不放心丈夫,跟了过去。
  俞佳佳黑五类的身份传开,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突然之间,她就成了整个知青点的污点。
  同时,王弈臣的妈妈收到封信,千里迢迢赶来了。
  这封信是从知青点寄出的,匿名。
  王弈臣以为是赵文霖寄的,气得狠狠揍了他一顿。
  结果,打开一看,笔迹却跟韩芷月写在日历上的标注一模一样。
  韩芷月直接懵了,一再辩解,她没写,她没往北京寄什么信,不是她。
  钱溪窈给她做证,说她上两周确实没去县城寄过什么信。
  王弈臣和俞佳佳分了,却也和家里闹僵了,死硬着不换下乡的地方,当兵的机会递到眼前,也被他拒了。
  俞佳佳从三人住的地方搬出来,去了知青点后院的柴房,没多久便嫁给了邱志勇。
  赵文霖是亲眼见过他表哥为俞佳佳要死要活,天天醉烂如泥的。如今,俞佳佳和邱志勇离婚了,邱志勇被判死刑,她也从邱家搬了出来。赵文霖深怕王弈臣对俞佳佳的感情死灰复燃,刚想张嘴阻止,就见王弈臣重新拿起桌上的书,认真看了起来,好像只是想知道俞佳佳的情况罢了。
  到了中午,雨越下越大,二妮穿着雨鞋,撑着伞,提着食盒,去知青点给俞佳佳送饭。
  好不容易休息了,钱溪窈、韩芷月、杨永年凑在一起,抓紧时间复习,听到敲门声,才发现一点多了,还没做饭。
  谁也不想动,都不愿意浪费时间在做饭上。
  钱溪窈翻出包饼干,拆开放在桌上。
  杨永年拎起暖瓶,空的。
  韩芷月打开箱柜,拿出瓶水果罐头,让杨永年打开,分倒在三个瓷碗里。
  俞佳佳住在她们隔壁,单独一间,妇女主任帮忙清扫了下,打开从邱老实家给她收罗的行李,铺上被褥,将人扶上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二妮过来,敲门,才将她惊醒。
  她现在贫血,畏寒,容易乏困。
  二妮打开食盒,将一碗茶香鸡,一碟香炸小鱼,一碗白米饭,一一摆在桌上,“下雨路滑,我没敢带汤,你这有暖瓶吧,瓶里有热水吗?”
  “有,邱嘉树让他小妹帮忙烧的。”俞佳佳说着,取出两个杯子,打开瓶麦乳精,分别舀了两勺进去,提起暖瓶给自己和二妮各冲了杯。
  二妮也不客气,捧着杯子在桌旁坐下,边轻啜着,边等俞佳佳吃完,她好收拾碗筷走人。
  茶香鸡清淡滋补,味道鲜美,俞佳佳好几天没吃到这么对胃口的菜了,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韩芷月闻着鸡肉香、鱼炸香,瞬间觉得手里的饼干不美了,干巴巴的没一点饱腹感。
  钱溪窈、杨永年一手饼干一手书,沉默地吃着、看着。
  俞佳佳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问二妮:“我能交伙食费吗?”她听去县医院探望的赵文霖说,他和王弈臣跟邱大夫家搭伙了,每月给三十块钱伙食费。
  二妮一愣,就听她又道:“我很好养的,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绝不挑食。你要嫌送饭麻烦,我可以每天过去吃。”说罢,不等二妮拒绝,掏出五张大团结塞进二妮兜里。
  二妮眼一翻,给了她一个白眼,“你口粮都没有,就要跟我们凑在一起吃,想的美!”
  前些日子,天天去医院给她送汤送饭,搭的可都是邱秋姐家的米面肉菜。
  “邱嘉树说交了公粮就分粮,等我分了粮,我请人给你送去。麻烦你帮我跟邱大夫说句好话,”俞佳佳扯着二妮的衣袖撒娇道:“就说,我吃的不多,很好养活的。”
  “行行,知道啦,你别再扯我的衣服,都皱了。”
  “嘿嘿……二妮你真好……”
  二妮脸一红,提着食盒落荒而逃。
  邱秋也没有想到,二妮送趟饭,又找来个饭搭子。
  “二妮,你觉得能接吗?”
  褚辰虽拒了市机械厂的工作,供销社这边还没完全脱手,每日都要过去上班,复习都是抽空、熬夜,家务上根本没时间搭把手;而她趁着雨季清闲,要忙着炮制药材、磨制药丸。
  张念秋吃过饭,邱秋就让褚辰送她回县里了,秋收结束,学校要开课了。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日三餐,洗洗刷刷煎炒烹炸炖煮都要二妮一个人忙活了。
  二妮拿抹布,几下擦干灶台上的水渍,随口道:“接啊,不就是多添一碗水的事吗!”
  邱秋笑,这是个心软的女孩:“老规矩,钱你拿十块。剩下的四十,你抽空去各家走走,看谁家有多余的谷子、鸡鸭卖。”
  晚上,跟褚辰说起这事,邱秋愁道:“咱们在寨子里,我每天十个工分,昭昭每月是十斤的人头粮,你是干部,拿的是城里居民每月30斤的口粮,自留地里瓜菜不断,一年到头,咱家还紧巴巴的。去了沪上,咋办啊?”
  她和昭昭没有沪上户口,到时没有供应粮不说,还没有油票、肉票、布票、棉花票、鱼票、豆腐票……就连卫生纸也要票呢。来年她生了,红糖、奶粉、鸡蛋、鲫鱼这些特供产妇的营养品,是必须凭婴儿出生证购买的,可孩子户口随母……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买?
  褚辰放下手里的书,将人揽在怀里,轻轻抚过她的背,安抚道:“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必不会让你和昭昭饿肚子。”
  1953年,为了解决粮食购销问题,稳定物价,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分别公布了《关于粮食统购统销的决议》、《关于实行粮食的计划收购和计划供应的命令》,粮食流通从以征为主、市场收购为辅的体制,进入统购统销的时代,粮票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不可否认,粮票的出现,“统购统销”制度的出台,是具有积极作用的。物价稳,则国家稳。它让“大y进”和“文g”期间,没有出现更严重的局面。
  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计划经济体制的日渐僵化,是不利于社会长远发展的,在经济学上,这亦是一个不可辩解的事实。
  如今,高考恢复了,一个变化,岂知不是改革的开始。
  邱秋把玩着他胸口的钮扣,思索道:“要不,我找省城的王医院长上交一张药方,让他帮我在沪上哪家医院安排个活?”
  褚辰抚摸她背的手一顿,“舅公能同意?”
  邱秋自小跟阿奶学医,阿奶手里的药方可都是祖传的,来自张家。
  张家除了舅公在县医院任职,还有几个小辈在医疗系统,只不过分散的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