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这话已经说得群情激愤,恰在此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句:“他麾下士兵的命是命,普通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好狠毒的心,竟为了一己私欲,要将我们置于死地!”
  这话一群,所有人压抑已久的怒火都像是被瞬间点燃,熊熊而起。
  病灾蔓延的恐惧,身体的痛楚,逐渐虚弱带来的畏怯——都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疯狂上涌。
  步二郎见这些人红着眼,像是随时会暴起杀人的模样,隐隐察觉到事情的不妙。
  仿佛有什么人在暗处煽动人心,要将这些人变成亡命之徒。
  步二郎脚底发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不回应,这些人却不肯放过他。
  “我们要去官府寻求公道,二郎,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若真是去寻求公道,这倒也罢了。可不管步二郎怎么看,这些人都不像是去叫冤,而像是要去见血。
  冷汗瞬间便爬满了步二郎的前额,他软软地搭着木门,反应倒是不慢:
  “各位邻老,我今日刚好泻了肚,这……这马上又要绷不住了,要去如厕,几位不如先行?”
  邻人一个个用发红的眼神盯着他,看得步二郎又是一个腿软。
  对这推脱之语,很多人明显不信:“真是孬种,都这个时候了,还能龟缩在家?”
  步二郎冒着冷汗,垂着头,丝毫不敢反驳。
  倒是有人见他模样不对,确实像是有几分不适,出面打圆场:
  “算了,也不差他一人。他这样子确实不像装的。而且步家大郎病重,只有二郎能照顾他,就让他留在家中,若是之后还有什么事,再让他出力也不迟。”
  众人都觉得差一个人不会影响什么,但此刻绝大多数人都被戾气逼红了眼,哪里还能体谅其他人的难处。
  “哼,外来的就是外来的,根本不会和我们一条心。要我说,卢神医就根本不该救这些外来的庸夫……”一人忿忿不平道,俨然忘了所谓的卢神医也是外来的游医,并非所谓的“自己人”。
  众人说着难听的话,缓缓离去。
  步二郎仿佛逃过一劫,赶紧关上院门,哆嗦着往屋内赶。
  进了屋,他才找到了主心骨。
  “阿兄——”
  步骘拍了拍二郎的头,将手中的缣帛交给他:
  “这是我刚刚写好的尺素。你且等上小半刻的时间,将此信送往诸葛子瑜那。他看到信,便会知晓我意。”
  步二郎连连点头,又在步骘的指示下饮了小半杯水,等心态平复,将缣帛仔细地收入囊中,悄悄出门。
  步骘口中的诸葛子瑜,大名诸葛瑾,琅琊人士,不久前与步骘、严畯这两位好友一同游历吴地,却没想到三人一齐在山阴城患上重病。
  诸葛瑾的病征比步骘、严畯要轻上很多,却也疲乏不堪,如今正在家中静养。
  他们早听过南方瘴气的威怖,特意绕过深山,往人烟密集的地方走,可还是中了招。
  前不久,步二郎在为自家兄长求药的时候,也为诸葛瑾与严畯求了一份。
  诸葛瑾读过医经,对草药的药性略有涉猎。他先是郑重谢过步二郎的好意,又委婉告知这些药的功效。
  步二郎始终心存侥幸,不愿尽信诸葛瑾所言。诸葛瑾也不勉强,未曾戳破步二郎的心思,笑吟吟地送他离去。
  步二郎此次见了诸葛瑾,颇有些愧然,诸葛瑾却一如既往。
  当诸葛瑾看完步二郎带来的信,他随意的神态骤然一变,当即翻箱倒柜,取出了一样物什。
  “你且带着这个物件,去找孙将军,将所见所闻如数告知。”
  第76章
  当步二郎带着信物求见,刘昀与孙策正在府衙临时布置的病房中,听华佗与韩医丞商讨药剂的用量。
  在前往会稽郡的中途,医疗队已经提取了部分青蒿素。因为能提取青蒿素的草药数量有限,对于庞大的患者数量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在经过试验,确认青蒿素的疗效后,众人一致决定将青蒿素优先给重症病人使用。
  在新的蒿草到位之前,医疗队将同时使用其他能治疗虫病的草药,诸如常山、厚朴,治疗城内的轻症患者。
  “世子先前从孤本中找到的古方'万病紫菀丸',对蛊病颇有疗效。那些自愿服用的将士前几日还卧病在床,今日便可下床走动了。观其胸腹,胀满之态已然缓解,可根据个人的病症,对辅药进行适量的增减。”
  对病灾有了头绪,连着几日加班加点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眼圈青黑的医者们刚刚舒缓了些许,就听到步二郎传来的消息,当即怒火上涌。
  蒙昧无知的闹事者固然令人生气, 但更让他们生恼的,还是那个赚黑心钱的游医。
  “此人借灾揽财,不但耽搁了患者的病情,还将城内药铺里的草药挥霍一空。若他没有为了一己之欲,胡乱开方,那些被浪费的药材少说也能再熬几百剂'万病紫菀汤' ,能多救上百人。”
  相较于气愤但能保持理智的医者,素来直肠子的华佗早就把卢游医骂了百八十轮。
  “这挨刀的,造孽也就罢了,竟还把那些民众耍的团团转,替他鸣不平——这厮到底有哪里值得旁人替他鸣不平?还有那些民众,怎么就一个个被烂泥蒙了心,被卖了还替他声张?”
  “华神医莫气。”刘昀取过旁边的一只水杯,递给华佗,示意他润润喉,“病急乱投医者,自古有之。更何况,此事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在幕后煽风点火。闹事之众,不过是做了他人的刀枪,并不知自己受了他人利用。”
  华佗重新坐了回去,抱着水杯狂饮:
  “那该怎么整?”
  “幕后之人自以为隐蔽,却不知晓——天网恢恢之下,并无绝对隐蔽之事。”刘昀取了一盒万病紫菀丸,交给孙策,“此事便交由我来处理,诸位皆尽放宽心,专注调整方剂即可。”
  医疗队的主要成员与刘昀相处了好多年,对他的能力与性格极为放心。听他这么说,他们也就真的放松了心神,一心攻克自己熟悉的领域,不再想那些是是非非。
  刘昀与孙策一同向外走。两人对这一番变故早就有所预料,或者说——幕后之人只搞出这种小打小闹的阵仗,反而让他们有些意外。
  当他们来到府衙的大门前,聚众闹事者已经将门前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陋巷而来,少部分是附近听到嘈嚷过来围观的居民,其中不乏暗中挑拨,别有用心的家贼。
  会稽郡落入陈国手中数月,刘昀自然也在城中做了不少安排。如今陈国的一部分线人同样挤在人群中,佯作激愤的民众,实则再暗中寻找可疑的人,预备随时掌控局面。
  现在,街上吵得厉害,试图平息众怒的守卫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也不敢暴力压制,只怕引起哗变。如今见主事者出门,守卫们多多少少松了口气,只等刘昀和孙策二人力挽狂澜。
  孙策这几个月本就为了会稽郡爆发的蛊胀病上火,被这乱糟糟的场面一激,当即剑眉冷竖:“医工们在里头竭力救人,你们在这闹什么?”
  话一出口,孙策就发现自己的话根本传不出去。
  此地太过吵闹,即便他已拔高了声音冷喝,依旧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听到满耳朵的乱象。
  孙策的眉心狠狠地跳了跳,在长期睡眠不足的烦燥中,他第一次升起了“以杀止乱”的想法。
  还不等他揪出最跳的那个人杀鸡儆猴,震慑旁人,站在他身侧的刘昀倏然从鞶囊中取出一柄匕首大小的棍状物,将它对准身侧的杉树。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坼,在每一个人的耳边炸开。
  巨响盖过了几百人嘶吼的噪音,带着余震,在众人的耳内嘶鸣。
  顿时,所有闹事者的声音像是被沸水蒸发的冰晶,融化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
  众人惊恐地瞪着只剩一个木墩的杉树,不明白原先枝繁叶茂,需要一人合抱的大树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模样。
  再想到刚才那道重逾雷鸣的巨响,闹事者们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僵硬的目光缓缓转向最高处的刘昀。
  刘昀抬起那只形似竹节的长筒,轻轻吹去上面的灰烟。
  注意到下方的视线,他稍稍弯起唇角:“吵完了?”
  没有人敢吭声,更没有人敢回答。
  上方的青年虽是笑着,却比旁边满面怒容的年轻大将更让他们畏惧。
  孙策的目光从下方惊颤的民众身上一闪而过,落在刘昀的手上,星亮的眸中暗芒明灭。
  每当他以为自己足够清楚陈国底蕴的时候,刘楚白都会给他带来新的“惊吓”。
  就在不久前,他成功拿下吴郡,将吴郡、会稽这两个江东要地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也曾冒出过一些出格的想法。
  ——若独立而行,与陈国相较高下,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