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好问题,又是一个兼具哲学性与地狱难度的好问题。
  刘昀就知道,未来大名鼎鼎的“荀令”所出的《主公统一考试》不会那么简单,第一个主观题还能用似是而非的隐喻回答一波,这第二个问题,已经从抽象变成具象,如此明确的问题,让人找不到半点取巧的地方。
  正当刘昀苦苦思索的时候,一个木匠挑着两桶水,从二人身边经过。
  如果刘昀头顶有个电灯泡,此刻一定会“叮”地一下亮起来。
  他喊住木匠:“劳烦留步。敢问丁匠可有急事,能否耽搁片刻?”
  木匠回头,见是刘昀,连忙放下担子:“有的,有的。世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就是想借你的担子一用。”
  在刘昀的示意下,随从给木匠塞了一贯钱,木匠连连推却。
  “能帮上世子的忙,是敝人的荣幸,何须这个?”
  “此为雇金,还请收下。”
  在刘昀的坚持下,木匠不好推辞,但他只愿意收下半数,恭敬地让出扁担与木桶。
  刘昀往桶中扫了一眼,让人去旁边的井里汲水,将木桶装满,而后言笑晏晏地看向荀彧。
  “文若可曾挑过水,不妨一试?”
  一直安静守卫在刘昀身侧的高顺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
  高顺与刘昀同进同出了大半个月,深知他对人才的渴望。在高顺看来,刘昀一定很想将荀彧纳入麾下……怎么好端端的,让人去挑水了?
  即便秦汉的士人大多文武兼修,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可挑水这种粗活……不会让对方觉得辱没吗?
  高顺深感不解,但他只是守职守责地保持着沉默,安静地守在一旁,隐隐为刘昀担心。
  荀彧恬然接过挑担,不带任何迟疑。
  但在挑水行走前,他出言评断:“桶内装的水趋于盈满,若就此挑担,便是行止再小心,也会溢出。”
  刘昀点头:“正是如此。若沾湿衣摆,还要劳文若随我走一遭,到附近的邮驿更换衣物。”
  荀彧温然笑道:“这不打紧。只是待我挑动这担水后,还请世子替我解惑。”
  经过几日的相处,荀彧知道刘昀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此一遭,这个挑水恐怕和他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有关。
  只是,他目前暂时无法辨明两者之间的区别,不知最后会得到一个怎么样的答案。
  荀彧担过沉甸甸的木桶,往前走了几步。
  他看似清瘦,撑起担子却并不费力,这几步走得极平、极稳,仍维持着士人的仪态。
  只可惜,确实如他预料的那般。一开始,桶中的水溅出得不多,可在他多走了一段路后,不管之后走得多平、多稳,桶中的水还是随着行走的动作剧烈震荡,大量溅到桶外。
  在一旁等待的木匠不明白刘昀和荀彧在做什么,他几次想要说什么,但碍于身份上的局促,一直憋着。如今见这位年轻士子的鞋履被溅出的水沾湿,木匠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二位,若是要担水,还是按照我刚才取用的高度,只到七分便好。这水汲得越高,行走间溅出得也越多,不如少取一些,免得溅湿衣履。”
  刘昀见木匠说完有些忐忑,轻声安抚道:“多谢好意,确实是这个理。只不过,我近日找到了另一个办法,能让取满水的木桶,在担水前行的时候不再大量溅出。”
  荀彧凝神倾听,黑若点漆的眼眸平和地注视着刘昀,静候答案。
  不远处有一棵白果树,刘昀走到树前,抬手摘下两片拳头大的树叶,折返,将树叶分别放在两个水桶内。
  树叶轻而柔,安静地漂浮在水面的中心,仿佛汤碗中浮着的一颗青枣。
  众人隐约意识到刘昀此举的用意,可多数人觉得,这个办法有些异想天开。
  木匠在心中摇头。或许世子是带着“加个盖子”的想法,把树叶盖在水上。可是这两片叶子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比起直径有半条腿那么高的水桶,实在小得可怜,又怎么能挡住不断晃出的水?
  唯有荀彧没有贸然下论断。他重新架起竹担,按着原先的步伐向前。
  水桶内的水轻轻摇动,白果叶在水中轻轻舒展身子,像是两只温柔的手掌,将不安分的水全数按在桶内。
  木匠登时睁大眼,露出不敢置信的模样。
  荀彧心中早有预感,对此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讶然,只是耐心地等候刘昀的答案。
  刘昀替荀彧取下担子,还给木匠,这才回过身,回答第二个问题。
  “再渺小的物什,只要放在正确的位置,便能扶颠持危。”
  至于为什么木桶里放树叶能有效地防止桶内的水溢出,这就要从挑水本身讲起。
  用扁担挑水之所以容易洒出来,是因为挑水时,肩膀的细微起伏会给扁担产生一个作用于水桶的力,水在周期性驱动力的影响下会不断震动,容易导致共振。而在水面上放一片树叶,能增加阻力,减少水的振幅,从而解决这一问题。
  荀彧敛眸熟思,看向刘昀的目光带着一种让他无法辨析的暗芒:
  “若为山之,未成一篑[1],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薪尽火灭,世子又将何如?”
  如果努力了许久,最终功亏一篑,看着大厦倾倒,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那又该怎么办?
  刘昀尝试着拆解题干。或许,荀彧所说的“薪尽火灭”,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电光火石之间,刘昀忽然想到史书所记载的,关于荀彧的结局。
  负薪而行,日夜兼程,却在踏上高处的那一刻,目睹山陵一寸寸崩塌,所有过往的努力都沦为泡影,仿若一场笑话。
  忧悒而亡或者被逼自尽,本质上并无太大的不同。
  汉末侍中荀彧,卒于公元212年,大汉国祚终止的前夕。
  想到这,刘昀心中略沉,他慎重地凝睇荀彧,轻声开口:
  “事者,难成而易败也[2],自古如此。”
  第17章第 17 章
  “但,”刘昀语锋一变,“若因为害怕‘功亏一篑’,就不去兜那最初的一筐土,不去尝试,又怎么会有功成事遂的机会?
  “越王勾践,颠仆兵败,未亡于战败之时,卧薪尝胆,终乘胜逐北;晋文公重耳,流亡十九年,未亡于微末之时,动心忍性,终复国登基;高帝,受人卑视,未亡于庸碌之时,见机而作,终逐鹿中原。此三人,皆曾沦于‘败’之泥沼,又在知命之年反败为胜。”
  越王勾践花了二十年,年近五十才成功灭吴;晋文公重耳东躲西藏十九年,六十二岁才回国登位;汉高祖刘邦曾经受人鄙夷,一把年纪碌碌无为,游手好闲,直到近五十岁才趁势起义,建立大汉王朝。
  这三人各自立下不世之业,是众人眼中的人生赢家,可在获得成功之前,占据他们三分之二生命的,是无数的失败与壮志难酬。
  按照刘昀个人的想法,持续的失败并不可怕,能打败一个人的,不是暗无天日的困窘,而是无法面对无望之境的自己。
  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到达之前,谁也不知道前方的道路究竟是“上天入地皆无门”,还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述完论点、论据,接下来便是引申触类的收尾。
  带着莫可名状的沉重,刘昀缓缓张口,铿然有力。
  “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1]。胜,我往;败,我亦往。”
  不管最后是成还是败,他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条路走到底。只要生命不息,他就能一直凝视着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亲眼见证未来。
  将心中所想如实倒出,刘昀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一丝考完交卷的紧张感。他再度看向荀彧,想通过目光与神态,判断荀彧对这套“答卷”的满意值。
  然而,不巧的是,在上空徘徊许久,厚重叆叇的云层忽然散开,耀眼的日光垂落,照在刘昀的身前。刺眼的光照迷了他的眼,让他无法看清荀彧的神情。
  刘昀下意识地眯起眼。灿亮的日华洋洋铺洒,在他周边勾勒出一层明暖的光晕。
  漫长的等待中,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短而浅,仿佛错觉。
  大约过了三四息,云层再次凝聚,耀眼的天光被遮去大半,重新恢复视野中,荀彧神色蕴藉,仍是如水般平缓,远近有度的君子之仪。
  刘昀无法推断荀彧的心中所想。自古以来,主观题都带有大量的主观性,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契不契合。
  即便坚持心中所想,不认为自己答案有错,刘昀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回答在荀彧心中不会是一个背道而驰的答案,抑或是一道“偏题作文”。
  荀彧衣摆上沾染的水渍本就不多,□□爽的秋风一吹,已然干得差不多。他的目光停在刘昀沾染尘土的绶带上,涵蓄道:“世子可要去更换衣物?”
  刘昀微怔,旋即意识到是自己心急了。不管方才的答案能不能让荀彧满意,对于婉转内蕴、万事潜流的汉代士人而言,他们不会轻易当着对方的面做出点评。即便是现代offer,也没有让人当场做决定的理,至少要留给对方一些权衡、考虑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