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闻言,陈纪毫不意外。他最了解自己儿子的脾性,并且深知他的喜好。说出“圆到”二字,其实已是陈群极力委婉的结果。恐怕陈群真正想说的,是“圆滑善舌”。
  “辨人,不可只辨他的‘言’,更要看他的‘行’。”陈纪解释道,“世子哄你母亲,是为了给我们递台阶,无声中消弭了一场争端。这一结果是他的目的,而‘巧言’只是一种手段。”
  陈群明白这个理,但他的眉宇依然没有舒展:“若……‘消弭争端’只是他做给我们看的手段,而他另有别的目的呢?”
  “那就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分辨,去确认。唯独不可因为轻易下了结论,而对一人生出偏见。偏见,是蒙蔽双眼的毒瘴。”
  陈群如遇当头一棒,郑重并袖:“儿知道,是儿入障了。”
  前方正是分岔路口。陈纪步伐微停,拍了拍陈群的肩:“眼见不一定为实,需得用心去分辨。”
  说完,转身离去。
  在陈纪即将离开曲径的时候,陈群不禁喊了一句。
  “阿父——”
  陈纪回头,面容藏在漆黑的夜幕之下,只能隐约看到花白的鬓发,与同样发白的长须。
  陈群喉口一滚,珍重而正式地一揖到底。
  “——保重。”
  不知不觉间,他的父亲已经年逾六十。
  却仍巍峨坚定地缓步向前,肩负着整个家族的未来。
  他曾无数次想对父亲说“不要出仕”,“不要踏进乱成一团的朝堂”,“乱世已至,宜谨慎退守”,可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隔着半条荫道,陈纪朝他摆了摆手。
  “回房睡吧。”
  第13章第 13 章
  九月初五,董卓废立天子的消息传到豫州。
  百姓大多不知董卓是何许人,对刚即位不到半年就被废黜的少年皇帝刘辩也没有任何深刻的印象。但他们大多都意识到:这天还得继续变,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不好过。
  经过两天的疗养,戏志才的身体状况有所改善。得知此事,荀彧心中稍舒,可一想到京中的云涌,他眉宇紧锁,始终无法开颜。
  陈群知他心绪不佳,多次找他倾谈。二人聊起如今的局势,提到颍川潜在的危殆。
  “颍川居于四战之地。如今五方动荡,战事频起,一旦兵戈相见,颍川必将首当其冲。”
  想到那一日遍洒城外的血迹,那一根绷在荀彧心中,名为紧迫感的弦便被拉得更紧。绝大多数的危险并非源于巧合,而是有先兆的必然。
  叛军跑到许县城外劫掠,就是代表灾难即将逼近的信号。
  陈群对此深以为然。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那天的险情,但仅仅凭着事后听到的只言片语,就足够惊心动魄。
  哪怕荀彧只说了半句,陈群也能立即领会他的言外之意。
  ——颍川不可久留,应当及时避祸。
  想到父亲这几日与他的夜谈,陈群几度斟酌,衡量着字句,向荀彧问道:
  “文若是否已经定好迁居之地?”
  “河南郡[1]多山地,人迹罕至,可当暂避之所。”
  听到荀彧的回复,陈群在心中道了一句,果然。
  他没有对此展开说明,但荀彧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中所想,主动开口。
  “长文可是有话要与我说?你我二人相识多年,可未曾见你似今日这般讳饰。”
  陈群道:“并非如此,只是我心中……尚未完全做出决断。”
  “此话何解?”
  见老友眼中俱是关切,陈群不再迟疑,将自己的烦扰和盘托出。
  “我父亲大约会被传召入京。他在临走前……嘱咐我去陈国小住一些时日。”
  荀彧明白这小住并非字面上的意思:“你们要去陈国避祸,就此迁徙定居?”
  “我父亲有过这个念头,但还未作出最后的决定。此次只是让我打着亲戚来往的名义去陈国走一走,暂避城中的乱象。至于旁的,还需从长计议。”
  荀彧想到陈国那支威名赫赫的弩兵,与近两年安置流民的善举,道:“若黄豫州在,保州内五年安定,迁往陈国,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前些日子收到消息,宫中有意调遣黄豫州进京。以调令的驰速,怕是就在这两日。”
  不管颍川郡也好,陈国也罢,都是豫州境内的治郡/封国。两者皆位于空旷的平原地区,归豫州管辖。
  如今的豫州牧黄琬,平定州内山贼之乱,于治州一事上有大功,被朝廷封为关内侯。
  陈王虽为宗室王侯,又把封地焊得如铁桶一般,可实际说起来,陈国只有一个郡的大小,归属于豫州,还要受本州州牧的掣肘。
  不管上面是给豫州换了一个野心勃勃,还是软弱无能的州牧,都会给豫州境内的所有郡县、封国带来不安定的影响。
  陈国再强,也只强在那一方寸之地,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心驰援整个豫州?
  何况豫州地势平阔,缺乏山险,又位于腹中要害之地,势必会被各路割据者争抢,战火绵延不尽。
  留在地势平坦、位于腹地的颍川,和前往隔壁同样地势平坦、位于腹地的陈国,能有多大的区别?
  一支强劲的弩队,守得了一城,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
  除非——
  “若陈王有开拓之心,不偏安一隅,兴许能够守得一方。”
  但,陈群和荀彧都知道,要做到这点也绝非易事。
  如今中央已从内部溃散,外部力量蠢蠢欲动,四面八方都有眼睛盯着豫州的土地,只求分茅列土、问鼎于周。不管是致力于匡扶汉室的士人,还是心怀野心的枭雄,都不知凡几。
  自古以来,皆是“夺一地者有之,得天下者寥寥”,大多数人都只是历史长河中再渺小不过的一粒尘埃,转瞬即逝。
  而一个王朝末期的宗室,又有几个,能成汉光武帝之大业?
  ……
  刘昀不知道自家已成为荀、陈二人的话题中心,正在大汉朝的城池内逛街。
  按照原定的打算,他们大概会在许县住上十天左右。如今临近归期,刘昀带着妹妹去许县的“市肆”——也就是汉朝的市集所在地,选一选本地的土仪。
  妹妹刘仪在卖首饰的邸店认真挑选。刘昀对饰品一物实在不感兴趣,便将大部分侍卫留在二楼,自己带了高顺一人到隔壁的邸舍逛逛。
  东侧第一间邸舍卖的是陶器,做工和质感都较为寻常,但胜在造型新颖,别有一番意趣。
  刘昀正漫不经心地挑选着小摆件,倏然,眼角余光捕捉到一片鬼鬼祟祟的人影。
  凭借多年习武练弩的眼力,稍稍定睛,刘昀便看清了那人的真实相貌。正是在陈家那位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远亲,总喜欢和陈群家别苗头的陈闸。
  陈闸不知自己已经暴露,仍猫着腰,自以为隐蔽地在各个邸舍转移身影,假装挑选货物。
  刘昀隐约猜到陈闸偷摸跟随的目的,心中略感无言,便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挑了几个尚算有趣的陶制器皿,结完账,就打算快步离开。
  陈闸见他走出了数丈,着急不已,连忙疾追,却被一柄带鞘的短刀横在身前,截住去路。
  “你是什么人!”高顺不善地盯着陈闸,目中充满警惕。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见过。
  陈闸此人平日喜欢胡搅蛮缠,却是十足的欺软怕硬。见高顺身形高大、肌肉硬实,英朗的眉目间带着凶煞之气,一看就很不好惹,他顿时软了腿,哆嗦着喊:
  “世侄——不不,世子,快来救我!”
  已走出十步之远的刘昀故作惊讶地回头,阔步折返,走到二人身前:“这不是陈家世叔吗,这是怎么了?”
  他像是才发现陈闸的踪迹,又见高顺举着刀,便投以询问的目光:
  “高兄,这是怎么了?”
  高顺没有放下刀,盯着陈闸的眼神极冷:“世子,此人暗中尾随,心怀叵测,恐有不轨之心。”
  感受到铺面而来的杀意,陈闸险些软倒在地上,他急忙来个否认三连,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不不不,绝无此事!我只是凑巧路过——对!凑巧路过,绝对没有偷偷跟随,真的!”
  刘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深深地看了陈闸一眼。
  陈闸被这一眼看得心慌。他怎么也没想到,看似温和好说话、全然没有架子的陈王世子,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和善可欺。
  这一瞬间,陈闸仿佛瞧见自己被当成不轨贼子格杀,命丧当场的画面,后悔的情绪在一瞬间达到顶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又或者是数百年,陈王世子终于收回目光,转向持刀的门客,道:“兴许是一场误会,先把刀放下。”
  陈闸抖着身子点头,生怕晚一秒就会脑袋分家:“是是是,误会,真的是误会——”
  却见刘昀又将视线转向他的所在,含笑询问:“所以,陈家世叔,你找我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