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奔 第77节
  韩乙放下筷子端酒杯,见魏丁伸手来他怀里抱孩子,他瞥他一眼,把孩子递过去,说:“抱好了,摔了她,我拧掉你脑袋。”
  话落,他举杯站起来,另外五个乡长见了也起身,其中一个看马县官一个人坐着尴尬,出声说:“马大人,你不跟我们喝一个?”
  马县官就势端起酒杯,他抿一口酒,嘶哈两声,说:“就着这个机会,我说个事,我今年五十有一,已到知天命的年纪,没有心力再打理潮安县的县务,可能再有两年,也无力爬山涉水走回潮安县,所以我决定往后就住在定安寨,不再搬回潮州。至于我身上的县令一职,说句大不敬的话,朝廷名存实亡,我这个县令也不是正统。既然我致仕不需要朝廷同意,那下一任县令同样不需要朝廷任命。韩乙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大伙儿有目共睹,先是杀王家九霸为民除害,后带潮安县一千余三户乡民逃难,再是自掏腰包为我们买粮,他担得起事,胸中也揣着公义二字,由他接任潮安县县令一职,你们六个没意见吧?”
  此话一出,桌上的人神色各异,六个乡长神色有些难看,但仔细一想,有韩乙在,这个位置的确轮不到自己坐,他们虽不甘心但也算服气,都没提出反对的话。
  “我有意见。”刘寨主虎着脸出声,“我跟韩小兄弟商量好了,他留在我们定安寨不回潮州。”
  韩乙摆手,“刘寨主,我就不留在定安寨了。”
  “韩小兄弟,你可别被糊弄了,旧朝将亡,新朝已立,潮安县的县令自有新朝任命,你坐不稳位置啊。留在定安寨就不一样,我这个寨主的位置八成是你的,你要是嫌当寨主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也可以当我们寨里的武装队头头,也以寨主相称。你可别小看我们寨里的寨民,你想想穆桂英,这位女将带着穆柯寨的寨民打了不少胜仗。”刘寨主极力挽留。
  韩乙又心动了,他左右为难,恨不得一人分两身。
  “现在天暖和了,我们能帮潮州人盖土堡。”刘寨主再加注。
  韩乙摆手,“不用,潮安县乡民祖辈以海为生,绝大多数人不会留在梅州长住。”
  六个乡长齐点头,潮安县的乡民不擅长种地,留在这儿吃不饱肚子。
  韩乙想明白了,他跟刘寨主说:“定安寨位于山岭之间,寨民以种地为生,是老老实实的平民百姓。他日旧朝覆灭,这片土地归新朝所有,你们只要不跟新朝对着干,新朝不会为难你们,我就在这儿用处不大。若真让我给你练出一支精兵,反而会给定安寨带来滔天大祸。”
  刘寨主闻言,情绪平静了些。
  “而潮州临海,有港口,动荡年岁有海寇上岸作乱,我在潮州更派得上用场。至于县令一职,既然马大人让位给我,我就不会让旁人抢走。潮州是我们的地盘,且离上京甚远,外来的官员出个什么岔子,消息也传不过去。”韩乙自信地说。
  一只手悄然搭在他肩上,韩乙猛地回头,对上丹穗的脸,他脸皮一抖,忙打补说:“我没说要杀他,我把他送到定安寨来他就走不出去了。”
  “是吗?”丹穗皮笑肉不笑,不过她可不会阻拦韩乙的青云路,她开口说:“我是来抱孩子的,你慢慢聊。”
  丹穗从魏丁手上抱走孩子,韩乙这才恢复正常的脸色。
  “二哥,你惧内?”魏丁问。
  韩乙瞪他一眼,其他人纷纷笑出声,前一刻因“预谋杀官”闹出来的沉默顷刻被打破。
  “感谢马大人看得起。”韩乙朝马县官举杯。
  马县官喝下这杯酒,他心想与其被有心人悄悄干掉,不如自己识趣利落让位,他从怀里掏出官印交给他,“我任职十余年,从头到尾都是个平庸的官,没什么成就,这个烂摊子就交给你了。”
  韩乙摸摸官印,他从未想过,他还有当官的一天。他想说几句上得了场面的话,可肠子都快打结了,也没想出沾有墨水的谦虚言,话到嘴边却字不成句,他只能讪讪地点头。
  宴席一散,韩乙捧着官印上楼找丹穗,“曲夫子?曲夫子,你的私塾什么时候再开课,我也去给你捧捧场,读读圣人之言。”
  丹穗接过官印颠了颠,说:“任命我为讼师,我就收下你这个学生,还能给你开小灶。”
  “没问题。”韩乙痛快答应。
  第81章 办学 韩乙离家
  “二哥, 我走了啊。”魏丁站在门外喊一声。
  丹穗看向韩乙,韩乙抬脚走出去, 他夹着眉盯着魏丁,良久,他给出选择:“你要是跟飞雁把话说清,你俩之间不再有误会,你就搬过来住。”
  魏丁犹豫片刻,说:“我回春水寨住。”
  韩乙摆手, 魏丁转身就走。
  韩乙站在楼上看他大步下楼,最后拎起楼梯旁装衣褥的竹筐走出土堡,他才转身进屋。
  丹穗在屋里等着他, 他一进门, 她直白地问:“老实交代, 你今天怎么跟你五弟打起来了?”
  “听你的训导,我管教他呢。”韩乙拿过官印,笑着倚坐在桌边。
  丹穗白他一眼,“真不打算说?”
  韩乙想了想,他坦诚相告:“你不用再鄙视老五了,他对飞雁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不过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为了让自己有个家有个亲人,为了让飞雁不再嫁人,他对飞雁的心思心知肚明,却没有回避,甚至是故意放任。”
  丹穗当即明白了,她面露复杂,一脸的难言之色。
  “你想说什么?别憋着,也别装。”韩乙带着打趣说。
  “你们兄弟几个, 都不是一般人。”丹穗含蓄道。
  “说他们就说他们,别连带我。”韩乙避之不及,他诉冤:“我可没做什么昧良心的事,跟杜甲和魏丁相比,我是老实人。”
  老实人?丹穗咀嚼着这三个字,她轻蔑一笑。
  “老实人,你想篡夺县令一职想多久了?”丹穗瞥他一眼,“马县官让位,你连推让都不推让一下,嘴脸不要太难看。”
  韩乙面上一讪,他真诚地辩解:“冤枉,我是真没想到他会有这一出,我平时除了进出跟他碰个面,其他时候没跟他打过交道。至于推让,我又不会做面子活儿,搞不来虚伪那一套,他乐意给,我就愿意接。”
  丹穗还想说什么,她听见孩子的哼唧声,是晏平醒了,她俯身去抱孩子。
  “不哭不哭,娘在,娘在呢。”丹穗怕孩子离了被窝冷,她隔着被子把孩子抱起来。
  韩乙倾身过去,他胳膊长,轻松地连带被子一起把孩子抱怀里,说:“我来抱,你看看她是不是尿了。”
  两人折腾好一会儿才把孩子哄好,丹穗脱下外衣外裤坐被窝里喂奶,她接着说之前的话茬:“马县官没跟你透露过他要让位给你的想法?”
  韩乙确定地说:“没有。”
  “李嫂子经常在楼上,你去找她打听一下,近几天是不是有潮州人频繁来找马县官。我怀疑潮州人想要回潮安县探探情况,而马县官不愿意管这个事,又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拒绝,这才突兀地把官印撂给你。”丹穗说。
  韩乙被她这么一指点,顿时神思清明,他去隔壁找李黎打听一二,回屋说:“被你猜准了,金乡长、王乡长还有住在这个土堡的乡民好多都去找过马县官。”
  “最晚后天,他们就要来找你了。”丹穗说,“你趁早琢磨琢磨,是不是要带一部分人回潮州探探情况。”
  韩乙点头,“我去找曲大哥他们商量商量。”
  “帮我把飞雁叫来。”丹穗交代。
  韩乙有些不乐意,“魏丁明显不想让飞雁知道他的心思。”
  “那是因为他清楚他无赖卑鄙。”丹穗毫不客气地说,她提醒道:“魏丁是你兄弟,飞雁也是你妹妹,你可别偏心太过,飞雁待你女儿可不差。”
  韩乙没办法,他只得去叫飞雁。
  丹穗把魏丁的阴暗心思一五一十全部告诉飞雁,飞雁闻言极明显地松口气,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他对我没心思我就放心了。”
  丹穗诧异她是这个态度,“你不生气?不失望?”
  飞雁苦笑,“说真的,还真没生气,也不觉得失望。你看我二哥就知道了,我俩虽为兄妹,但他对我没什么感情。我跟魏丁也是半路相识,哪来的情分,我对他来说是个大麻烦,帮一次两次还能说于心不忍,帮一年两年可是桩苦差事,换我我肯定不愿意。他要是对我没所图,他这个人要不是懦弱没主见,要不就是个大圣人,能割肉喂鹰的那种。所以我能接受他对我有所图。至于失望,表里不一的人太多了,我自己也做不到说的和做的一样,失望个什么。”
  “你看得太开了。”丹穗佩服。
  飞雁心说她没立场埋怨,也没底气埋怨。
  “二嫂,这个事我会跟魏丁说开,就不劳你跟我二哥费心了。”飞雁决定给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收尾。
  丹穗说行。
  之后的事,丹穗就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在两天后,魏丁挑着家当搬到定安寨,暂时住进大胡子的屋。大胡子则是要跟韩乙一起,带上县衙的衙役、二十个武馆学徒、以及二百潮州乡民返回潮州去探情况。
  韩乙离开那天,飞雁搬上楼和丹穗一起睡,帮她夜里照顾孩子。
  “晏平还这么小,我二哥就放心离开?他手下又不是没人用,再不济把魏丁派出去也行。”飞雁说。
  “他不放心。”丹穗说,“如果胡虏还没走,这次回去探路,稍有不慎,这二百多人会全军覆灭,甚至还会把胡虏引到梅州来,他亲自去盯着才安心。”
  飞雁叹气,“这世道,也不知道还要乱多久。”
  “过一天算一天吧。”丹穗不敢往久远了想,她迅速转移话题:“我明天去上课的时候,晏平会交给李黎嫂子照顾,我不得空你得空的时候多回来看看。”
  “行,我知道,我二哥走之前跟我交代了。”飞雁说。
  丹穗的私塾暂时定在一座土堡里,她授课的时候,那座土堡将会被空出来,住户全被清走,愿意听课的人上二楼,坐在二楼听她讲课。
  次日,丹穗把孩子喂饱哄睡之后交给李黎,她前往寨子中央一座年岁最悠久的土堡,这座土堡占地不算大,墙围较小,能容纳的人不算多,但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曲夫子,来了?”刘寨主候在土堡门口,看见丹穗,他殷切地迎上去,“真是劳烦你了,刚出月子就要给孩子们授课。”
  “刘寨主,你不要客气,我是极愿意的。”丹穗说。
  刘寨主跟着她走进土堡,说:“我就在这儿守着,有什么麻烦,或是有不听话的孩子,你跟我说,我去替你教训。”
  丹穗点头,她踩上竖在墙上的木梯,一步一步爬上屋顶,她站在屋脊上的横梁上,几乎跟二楼的地面一样高。她环视一圈,二楼大多数人都是面容稚嫩的孩子,他们新奇地望着她。
  丹穗扶着屋顶上的烟囱站定,她清了清嗓子,高声用客家话问:“大伙儿能听见我的声音吗?能听清吗?”
  “能!”
  “能——”
  “听得清。”
  三道长短不一的话先后齐声发出,造成前一句话的尾音和后一句话的头音重合,顿时乱成一片。
  丹穗等所有的声音消失,她规定道:“接下来,大伙儿看我手势,我的手抬起就跟着我读,手放下就不要再出声。好,现在我们演练一遍,都听清了吗?”
  手抬起,一道道“能”、“听得清”汇在一起;手放下,众多小孩齐齐闭上嘴巴,土堡里只余回音。
  不知哪个孩子对回音感到好奇,乍然嚷嚷一嗓子,引得其他孩子哄笑出声,也不乏有模仿的。
  “谁在给我嚷嚷!滚下来!”刘寨主气得大喊,他走到声音最先发出的方向,挑出一个认识的孩子问:“箍子,是不是你在捣乱?”
  “不是我,是小丘。”
  “放屁,才不是我,是金蛋。”
  “也不是我。”金蛋不承认。
  “就是你。”周围的小孩齐声说。
  “金蛋给我下来,以后你别来听课了,不想学就滚回去做个蠢蛋。”刘寨主喊,“快给我下来,别让我上去揪你。”
  一整层楼的孩子纷纷看过去,之前跟着喊叫嚷嚷的小孩躲在人后,不敢再露面。
  “其他人也叫了,你咋不让他们也下去?”金蛋羞得脸发红,他不肯下去,厚着脸皮说:“我不叫了,我听话,寨主爷爷,你不要上来揪我。”
  “刘寨主,饶他这回吧。”丹穗及时出声做好人。
  刘寨主爽快松口:“看在曲夫子的面子上,我饶你一回,再有下一次,你爹来求情我也不依。其他人也如此,都给我老实听话,我就在这儿盯着,谁敢捣乱,有你的好果子吃。”
  刘寨主立下下马威,丹穗就不适合再用这招,等刘寨主退到堡门处,她用起激将法:“有多少人是真心想来跟我了解圣人之言的?不少人是被刘寨主逼来的吧?”
  土堡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哄笑声,不少孩子瞅着刘寨主相继点头。
  刘寨主看向丹穗,不明白她的用意。
  丹穗举起手,手再缓缓落下,楼上的孩子相互提醒,五六息的功夫,所有的声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