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奔 第15节
  “开门。”朱氏吩咐,门开,她走上前,微微俯着身子,说:“下人该死,不长眼的东西,竟把九叔公拦在外面。”
  为首的老头哼一声,他敲敲龙头拐,一言不发地走进去,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跟上。
  朱氏无视各种异样的目光,她吩咐门房关上门,转身时盯韩乙一眼,吃里扒外的东西。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石园去,为首的族老率先进去,没一会儿,内室回荡着“贼妇”“贱妇”的骂声。
  “吴大夫,您进来看看。”
  朱氏一来就听到这句话,她在心里把丹穗狠骂一通,硬着头皮走进议事堂。
  “贼妇!跪下!”拄着龙头拐的老头怒火冲天。
  朱氏脸色难看,她没跪,直着身板说:“九叔公想罚侄孙媳妇也该有个名头,我五十岁了,给你们施家添了两个孩子,打理一大家子的嚼头,养儿育女二三十年,你让我当着门外这么多小辈的面跪下,难不成想打我的脸要我的命?我丈夫可还没咽气,由不得你们这么欺负。”
  “你还有脸提你男人,你男人都要咽气了,你却瞒着我们,你在打着什么主意?”九叔公踉跄着给她一拐,“贼妇你还不给我跪下,你该死。继之出事的消息传回来,我派人上门问,回话的人说是宋家使坏谎报丧事,这是你授的意吧?你还隐瞒施寅的病情!怎么?打算趁这个机会转移家财给你那个带来的儿子?狼子野心,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们母子俩收拾东西都给我滚出去。”
  九叔公是施寅他祖父那一辈最小的一个,今年也才七十二,身子还算硬朗,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老太爷,施老爷的情况不大好,眼下就是熬日子了,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吴大夫把完脉了。
  “九叔公,我们移步去轿厅说话,别吵着老爷。他三天前还能吃点东西,经宋文送棺材的事一气,当晚就开始说胡话。他不能再受惊扰,让他安心静养吧,说不定还能熬到继之回来。”朱氏说。
  九叔公听这话似乎还有隐情,他按下火气,带人离开议事堂去轿厅。
  “怎么不见丹穗姑娘?”施二老爷问。
  朱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故意骂:“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惦记她,你别把你大哥气死了。”
  其他人知道施二老爷的德性,经朱氏插科打诨一骂,也就没多问。
  朱氏心里模糊有点谱,替丹穗跑腿的八成是施二老爷,至于传信出去的人估计就是韩乙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一群人回到轿厅,三爷四爷和五爷已经斟好了茶,有他们三个佐证,再由朱氏告知施继之可能还没死的消息,以及宋老爷送棺材的事,以担心生意受影响为由,再辅以考虑到施老爷的身体情况,勉强解释清她把持住施家、不让消息外传的原因。
  九叔公信了她的话,并嘱咐族人出了这个门不准提及施家的事,他也打算瞒下施寅的身体情况,免得生意上生乱子。
  “大嫂,你让丹穗姑娘出来一下,她告诉我我大哥写了遗书,趁族老们都在,把遗书公布一下。”施二老爷说。
  朱氏脸上的表情绷不住了,她气得五官扭曲,声音尖利地喊:“什么遗书?你大哥还没死,哪来的遗书?没有遗书,这几天老爷几乎没清醒过,不可能写遗书。都是她诓你的。丹穗昨天晚上就不见了,我也在找她,她卷走丝行上个月送来的钱引跑了。”
  “你放屁。”韩乙喊,“我今天早上还看见她了,她才不会偷钱引,是你把她关起来了吧?”
  说着,他拔腿往议事堂去,朱氏立马喊人去拦,还给他扣上一顶奸夫的帽子。
  施顺之他们跟朱氏沆瀣一气,一致咬定家里没有韩乙这个人,还歪曲事实说他是宋家派来要害他们爹的。
  施家的族人又开始动摇,朱氏为证清白,她让九叔公留一个族人在施家盯着。
  ……
  韩乙被赶出施家了。
  黄昏时分,他坐在埠口对岸望着浓雾的大宅,对这混乱的一天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遗书在谁身上?”暗得看不清人影的阁楼里,朱氏掐着丹穗的下巴问。
  “在韩大侠身上。”丹穗没有否认有这个东西,她笑着说:“太太,您手上的动作轻点,我要是不痛快,老爷的遗书可就递到衙门的案桌上了。”
  朱氏想起早被她赶出门的人,她下意识想让人出去找,但思及韩乙今天的反应,她心里不免存疑。
  “你说谎,他已经被我收买了。”朱氏诈她。
  “不,他在为我做事,否则给二老爷的信是怎么递出去的?”
  “贱人!”朱氏气得扇她一巴掌,“你贱不贱?施寅那老东西糟蹋你,你还死心塌地替他办事,跟着我有什么不好?”
  丹穗捋一下散落的头发,她平静地说:“等你解决了老爷,下一个就会是我,甚至我会比老爷早死。你说我怎么能助你如愿?”
  施寅手头上的地契已经被拿走了一半,她的房间也暗中被搜过好几次,就是不知是几方人马,他们都在找施老爷的私印。
  丹穗考虑过把虎头印交出去,但一旦没了这个东西,她也就没了利用价值。施家的家产被瓜分干净后,施继之回来头一个杀的就是她。若是施继之已经死了,她的下场也好不了,她知道施家太多脏事,只能死,死人的嘴最严。
  考虑过后,丹穗选择主动动手,先把这池水搅混了。
  也赌一把,看韩大侠会不会来救她。
  第17章 死人了 夜探书房
  夜深人静时分,一抹黑影从施园西南角的围墙上翻进来,韩乙落地后等了几息,确定大厨房里守夜的丫鬟已经睡熟了,他迅速离开。
  穿过黑漆漆的甬道,路过花园时,韩乙停了几瞬,他透过海棠门朝花园北边的走马楼看去,打量一番,他继续前行,前往石园。
  石园廊下悬挂的灯笼在寒风中飘摇,影影绰绰的火光如鬼魅的身影在廊下行走,议事堂门外,李大夫站在石阶上左顾右盼。
  挨着轿厅的月亮门洞出现窸窣的脚步声,九姨娘披着月白色的斗篷走进石园。
  “李郎。”
  “听雪。”李大夫迎上去,“来的路上没遇到人吧?”
  “没有,都睡下了。就是遇到了也不妨事,我就说太太安排我来伺候老爷。”九姨娘紧了紧被握住的手,她低声问:“再熬几天,等老爷死了我们就能离开了。”
  “是啊,快了,等太太和三位爷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老爷也能断气了。”李大夫牵着她的手走进议事堂,说:“今晚你在这儿将就一夜,要不是三爷四爷他们把丹穗住的屋子翻个底朝天,你今晚歇她的屋里也行。”
  门关上,屋里的说话声弱了下来,韩乙弯下腰悄悄靠近,他竖耳贴在门上,还想再探听一点消息,没料到黏腻的啧啧口水声灌满耳朵。
  真够恶心的,韩乙烦躁得想杀人,又不是畜牲,一点礼义廉耻都不顾。他深吸几口气,走到窗下推开一条缝,施老爷面朝里侧,看不出死活。
  “等等。”九姨娘挡住李大夫欲剥衣裳的手,她从他怀里起开,说:“我们也来找找,看能不能在这间屋找到什么机关,要是能找到老爷的私库,随便拿两件金玉之器,我们离开施家也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太太和几个爷已经来翻过几次了,有机关还轮得着你我发现?”李大夫仰倒在圈椅上,他悠闲地敲打椅子,说:“要我说就是丹穗想不开,她要是本本分分把太太想知道的事交代了,哪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对了,她被关在哪儿?”
  “估计在太太的书房里。”
  窗外,蹲守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韩乙原路返回,穿过花园前往朱氏住的走马楼,他没来过这里,不知道朱氏住在哪间房,下面的厅门从里面拴上了,他只能爬上廊柱,抓着檐下的横梁跳上飞檐,踩着飞檐靠近阁楼。
  阁楼的外廊道嵌着一排只能内开的雕窗,木料厚实孔洞小,手无法伸进去,他费老大的劲才给锯开。
  跳进廊道时,巷头人家养的公鸡鸣叫头一声。
  廊道里如石园一样悬挂着灯笼,韩乙借着灯光打量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垂着青绸门帘的房门上。
  “咔”的一声响,丹穗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惊醒,她看见房门从外面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闪了进来。
  门关上,书房又陷入漆黑的夜色中,紧跟着,一簇跳跃的火苗升起,韩乙举着火折子走到丹穗面前。
  “睡傻了?”他笑盈盈地问。
  随着他蹲下,丹穗看清他的脸庞,被火光照亮,他的眼睛明亮有神。
  “没想到你会来找我。”丹穗哑着嗓子低声说。
  韩乙打量她一圈,他抽出还沾着木屑的刀割断她手上捆的绳索,顺手摸一把胡乱蒙在她身上的被子,被子轻薄,里面还不是棉的,朱氏没打算冻死她但也没打算让她好过。
  “我来带你出去,你跟不跟我走?”他盯着她问。
  “跟你走?你要带我一起离开平江城吗?”丹穗激动地问。
  韩乙下意识垂下眼,他别开脸说:“平江城很大,有很多你没去过的地方,也有许多你熟悉的地方,我会安置好你再离开平江城。”
  丹穗眼里的火苗熄灭了,她垂下头说:“我今晚跟你走,我就是逃奴,甚至会被按上一个跟护院私奔的罪名,一旦被熟人发现,我被施家打死官府都不会管。”
  剩下的话丹穗没说出口,韩乙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指望他能带她逃离平江城,可外面战事四起,他都不能保证自己能活到明年还是后年,又哪能保证她能安稳地过完余生。
  “出了平江城,你人生地不熟,遇到什么动荡,你求助无门,在平江城有施老爷的面子在,你又有本事,不难寻到一个新东家。”他试图打消她的想法。
  丹穗抱着薄被冻得打个哆嗦,她整个人缩进被子里,灰心丧气地说:“罢了,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多谢韩大侠今夜能过来,这辈子能遇到一个真心实意怜惜我的人,我也不算白活。”
  亲娘卖她为两个兄长换粮食,人牙子图她能卖高价让她吃了三个月的饱饭,朱氏曾夸过她,只为让她伺候好她的儿女,施老爷看重她也不过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欲望……丹穗悲从心来,她默默掉两滴眼泪,她这一辈子从落地那一刻就开始受苦。
  “韩大侠,谢谢你,你是我遇到的人中,第一个不带任何目的肯善待我的。”丹穗盯着被子上洇湿的泪团,低声央求:“你能不能在施家多留些日子?等我死了,你带我的尸体离开,天庆观有两个山头种满了桃花,开花结果时,山风都是香的甜的,我很喜欢,你把我埋在那里。”
  火折子灭了,韩乙的脸隐在黑暗中,他想骂她敢托付自己的后事却不敢逃出施家寻找另一条生路,可随即他也明白过来,对于笼中雀来说,她向往离开笼子,更恐惧离开笼子。
  书房里安静下来,外面鸡叫第二声了。
  许久后,韩乙出声问:“我能帮你什么?你先别急着死,或许施继之还没死,你等他回来。”
  丹穗闻言是真绝望了,她默默垂泪,没有说话的欲望。
  韩乙在她的抽泣声中陷入挣扎,他试图劝她倒戈,可他比谁都明白,背主的人会不得善终。或则跟朱氏交易销掉丹穗的奴籍?可她脱了籍离开施家又去哪儿才能安稳地度过余生?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个可托付的人。
  思来想去,韩乙明白了,他能救她一时,但救不了她一世,他担负不起她的余生。
  他离开走马楼,他接受不了他打开笼子放鸟归林,鸟却死在林子里的结果。
  书房门没锁,丹穗如游魂一样走了出去,她站在门口盯着旁边的门,看久了,她似乎能透过门看到朱氏沉睡的样子。她走到廊道里打开一扇雕窗,夜幕漆黑,天上无星也无月,施家大宅淹没在夜色中,看不见一丝轮廓。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动,一抹火光落在丹穗侧脸上,映得她眼睛里也燃起大火,她心底涌现一股暴戾的冲动,老天不肯善待她,她不如做个恶人……
  飞檐上突然冒出个人,韩乙去而复返,他站在飞檐上跟丹穗对视,她离开窗前,他翻窗跳进去。
  回到书房里,韩乙取下背的包袱放地上,“我给你拿来厚棉被和吃的喝的,你再坚持两天,我想想法子。”
  丹穗身上回暖,心里的戾气迅速收缩,她整个人温顺下来,韩乙恍惚觉得他站在飞檐上的时候看花眼了。
  鸡叫三声时,韩乙离开,走时他打算把门窗复原,丹穗没让他弄,她说她来解决。
  然而她什么都没动,排窗大敞,她披着锦被站在窗前,看天际一点一点染上霞光。
  *
  红缨打个哈欠从朱氏的卧房出来,先是被寒风一激,不等皱眉她猛地看见不该出现在外面的人,她吓得大叫一声,整座走马楼的人都醒了。
  朱氏气急败坏地站在书房里盯着丹穗,丹穗悠闲自在地坐在书桌后斟茶,明晃晃地展示韩乙来过的证据。
  “你们想干什么?”朱氏咬牙切齿地问,“我只想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你别逼我要你的命。”
  “你放心,我三更死,你活不到五更。”丹穗轻笑一声,她拄着下巴托腮,望着朱氏说:“我也不想死,你心里清楚,我守着的不过是我活命的机会。我不妨碍你,你也别在我身上下功夫。”
  朱氏眯一下眼,她忍着头痛问:“说清楚点。”
  “在没确定大爷是死是活之前,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丹穗吐露一句,“你也不用防备我,你不害我我就不会害你,为证明我的话不假,你还继续把我锁在书房里。”
  朱氏不信她的话,她眼下遇到的所有的绊子都是丹穗下的。
  “太太,施三叔吵着要见大奶奶和大少爷。”丫鬟急匆匆来报。
  朱氏心累地闭了闭眼,麻烦这不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