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晏空玄听到他说“阿凝小心”。
  阿凝……
  他凭何这么唤?
  晏空玄侧目,看到萧长风当即起身接过她手中汤碗,视线扫过她手指,并无烫伤,又问她,“在想什么出神?”
  “没什么,快用膳吧,待会儿该凉了。”
  方才分明有些不对,但她不肯说,萧长风也没有多问,只回头朝着她将将望着的方向瞥去。
  一行弟子正踏出拱月门,落在最后的那位身形颀长出挑,墨发高束,脚下一转,脑后发丝随着红色发带扬起。
  他只来得及看到一截精致分明的下颌,那人便越过石壁,身形消失。
  玉纤凝俯身落座,衣料摩挲的动静将他注意力拉回。
  “阿风先前遇到的难题可解决了?”玉纤凝并没有问具体什么难题,只维持在朋友身份的关心。
  萧长风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没有。”
  “你都解决不了,那应当是十分棘手的问题了。”
  “不能说是棘手,只是……”
  “只是什么?”玉纤凝下意识的追问,问完又觉得不该开口。
  他若想说,她就听着,但不想过于介入他的事。
  如今关系有所缓和,但从前那句“虽成婚,但你我各不相干”还在她脑海中。
  时时刻刻记着,不要越界。
  萧长风抬眼,静静凝了她片刻,什么都没说。
  玉纤凝也长了个记性,日后他想说自然会说,没有挑明的就不要追问,徒增尴尬。
  她低头默默用膳,不曾想半晌之后,萧长风突然来了句。
  “不知如何是好,进不得,退……又未免有些卑鄙。”
  玉纤凝茫然抬头,全然听不懂他冷不丁说出口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好像是在说上个话题。
  但还是云里雾里,不懂什么意思。
  饭桌上又静默下来。
  萧长风很少动其他的菜。闭关这些时日,他接近辟谷,已然习惯,只将碗里的五色甜汤慢条斯理喝了个干净。
  抬起头,见玉纤凝还在吃着。
  她胃口很好,这些年都是凡人身子,五谷少不了,如今灵力大涨也还是戒不掉。
  他只小心翼翼看着,观摩她长眉明眸,顺延而下再至瑶鼻朱唇,连呼吸都不由自主跟着放缓,像怕惊走近在咫尺的蝶。
  视线再一转,又落至她鬓边那凤梧叶簪上。
  从前不见面看不见,眼下看着泛黄发枯的叶片边缘,清晰又深刻的感受到时光已流逝久远。
  也清晰的知道,他朝前走了许久,将她孤身一人留在了原地。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稚嫩却坚定的嗓音:“莫要丢下我一人……”
  每一个字,都似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用力地烙在他心头,控诉他的过往行径,要他修了无情道逐渐冰冷的心滚烫到灼痛无比。
  他当即收回视线,放在桌案下的手紧紧扣着膝头,直将膝捏的痛了,盖过心口的痛。
  玉纤凝用完膳食起身开始收拾,他想帮忙,但不敢起身,怕她察觉他气息神色异样,怕她窥探到他的卑劣不堪。
  只能在原位坐着,如处针毡,暗自煎熬地将心里逐渐冒头、卑鄙的想法压下。
  石桌收拾干净,等玉纤凝再端了解暑茶出来时,院内桃花纷落如雨,石桌前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了萧长风的影子。
  心头没有失落,她只是悄悄松了口气。
  *
  今天的日头很漫长,漫长到让人误以为黑夜不会再来临。
  晏空玄布置着圣阴节装点,一件还未完成,将手中活计扔下,扭身朝着阴凉的回廊大步踱去,斜靠在木柱上,侧目望着圣女院方向。
  漆目沉沉,若有所思。
  好半晌,他收回视线,闭目消解心头烦躁。
  亦不知是今天日光炽烤还是如何,不多时,他竟靠着木柱昏昏睡去。
  “阿娘!”
  穿着黑衣的少年手持利剑闯入宫门,身上大小伤痕无数,但眼底唯有喜色期许,看到红毯尽头立着的女人,黑眸似染了明珠碎玉之光,大步上前。
  犹记得那日似走在荆棘林中,每一步都能牵扯到数道伤口,但眼下已然忘了。
  久别得以再见,过往的疼痛便不过扶光吹雪,眨眼消融。
  “我来带阿娘离开厌恶的地方。”
  他行至台阶下,朝着台上的女人伸出手,身后追兵又赶来,杂乱的脚步声仿佛踏的地面震动,但他浑然不觉惧怕,只是望着眼前女人,又将手往前送了送。
  女人转过身来,不是记忆中素白的长裙,锦衣华服,珠钗满戴,广袖下皓腕戴着一枚鎏金的镯,上面刻着繁复的咒文,一瞬间晃了少年的眼,伸出的手迟疑地微微蜷起。
  但看清那张脸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他重新绽放笑容,抬高手,期待他的阿娘握住他。
  记忆中望着他总是温柔带着几分悲戚的眼,此刻上下睨了他一眼,娥眉微蹙,眼底浮起冷漠薄冰。
  “只是杀进来就弄得遍体鳞伤,要如何带我安全离开?”
  “来的这么晚,却还这么不中用,枉我当初流了那么多泪,指望刺激你绝地中异军突起……”
  “阿、娘?”他只觉日思夜想的女人突然变得陌生,面上笑意僵住,喉头跟着哽住,不知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
  台上的女人绯红烫金的长袖挥舞,拍开他悬在半空许久的手。
  “为什么来这么晚,却没有成材?”
  “只杀不到数千人就变成这般模样,如何能带我安然离开厌恶的地方?!”
  “阿娘……”他怔怔望着眼前人,唇瓣轻颤,突然感觉身上伤口开始疼了。
  “这么久过去,你为什么还没磨砺成一把利刃?”
  “你来晚了这么久,我已经无法逃离这里了你知道吗?”
  他很想辩驳,很想告诉眼前人这些个日日夜夜他都没有偷懒,都在搏命拼杀。
  但忽然又忆起,他本来想跟眼前人说的是“这些年一个人搏命很累、每日都在恐惧中煎熬”,还有……“很想她”。
  身后追兵嘶吼咆哮声近了,脚下地板能清晰感受到被踏的震颤感。
  他只怔怔看着眼前人,如腾起云雾般恍惚,喉头干涩,身上伤口也刺疼无比,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等你许久,你却没能成为能撕开一切的利刃,你有什么用?”
  这话好熟悉,他先前才在那个该死的城主口中听到。
  可阿娘跟那个城主本该不同啊。
  他耳畔嗡嗡作响,脑海中仿佛炸开一声清磬长鸣,依稀中,他听到阿娘说。
  “没用的东西,不配叫我阿娘。”
  没用?
  听到过好多这样的话。
  那些人的嘴脸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飞快掠过,渐渐跟眼前女人的脸重合。
  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生母跟那些人是一样的。
  利用。
  甚至可磨骨血作刃。
  身上伤痕兀的又不痛了,又兴许是感知不到疼痛了。
  少年唇角勾起笑意,黑眸亮起的两点光芒暗下,只映着大殿两侧昏黄的烛光。
  他逐渐笑出了声,笑得肆意妄为,像畅快饮下一坛烈酒,毫无顾忌,视天地若无物。
  笑得花枝乱颤,恢宏大殿内唯有他一人笑声回响,直笑得身上伤口崩开,温热的血顺着肌理往下淌。
  很痛,让他分外清醒。
  被压在心底的那头兽跟着复苏,撕扯吞噬了他最后残留的那点人性。
  “要我救你出去,要我毁了你厌恶的地方与天下,敢问你……给我报酬几何?”
  不待她回话,身后追兵赶来,踩踏声隆隆,撞破宫门,在轰隆声倒地。
  嗡——
  晏空玄从睡梦中幽幽醒来。
  日光刺目,他眯起两眼,半晌适应了光线,眼底肃杀之气跟着沉入湖底。
  视线内,一抹靛蓝闯入,负着手走着,身形笔挺,如清风徐徐。
  晏空玄眉尾轻动,指尖亮起灵光,有块小石子飞入掌心,随手朝着那个方向抛去。
  第54章
  眼前一道弧线裹着风擦过额前发丝飞掠而过, 萧长风瞬间回神,下意识顿住脚步,视线追随着那石子落地, 不疾不徐地扭头朝着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
  抄手回廊栏杆上靠坐着一人, 形容松散, 正眯眼冲他笑着。
  笑容倒是爽朗, 人也俊美, 可偏偏人不对。
  是他第一眼就讨厌的那位。
  他轻蹙眉尖, 没有言语, 只是望着晏空玄,等他给个缘由。
  “少主想什么这般出神,”晏空玄瞄了眼他脚下,“即将要栽个跟头都没有察觉。”
  萧长风顺着他抬下巴的方向瞥一眼,见有块石头挡在路上,他若方才继续出神朝前走, 说不准真要撞上。
  但他没有要跟晏空玄道谢的意思, 并不觉得晏空玄方才是“善意提醒”,更何况本身对晏空玄无甚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