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会更好 第100节
  尹延森皱着眉头翻开了几页,问道:“等移交检察院之后,他们说颜宁是被责令回避的侦查人员,所以录音笔里的内容不予采纳,你到时候怎么办?难道扯皮吗?说这些录音是在回避决定作出之前获得的吗?”
  申博文耷拉着脸,还想再做一些争取,却被颜宁拦了下来。
  颜宁重申道:“我还是那句话,服从组织安排。”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女人的声音:
  “尹局长!颜宁是无辜的!”
  颜宁转过头看向门口,那里出现了一个久违的身影,正是乔斯语。
  “尹局您好,事发紧急,我稍后再自我介绍,颜宁是无辜的。”乔斯语气喘吁吁的,她举起手中的文件说道:“我有证据。”
  在小会议室里,乔斯语临危不乱,她拿出了当年一道杠时就敢跟大西街派出所所长拍桌子叫板的气势。
  “颜宁被责令被退出侦查,是因为他被举报与嫌疑人袁良有利害关系,但我有证据能证明他们的利害关系不成立。”
  乔斯语说完,拿出了一份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报告。
  “因为,这个人并不是袁良。”
  早在9月初,颜宁从大同返回北京后,曾去陵园探望过王月娥的墓碑。那一天,乔斯语在电话中说,她已经通过兰州城关分局查到了王月兰的现状,听说王月兰正跟随她的第三任丈夫定居在新疆做汉族小吃。
  那之后不久,乔斯语就专程经过兰州去了一趟乌鲁木齐。
  在城关分局,乔斯语大致掌握了王月娥姐妹俩的矛盾:
  这姐妹俩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人们都说60年代子女的家庭矛盾少,但这姐妹俩明显不是这样的。
  姐姐王月娥在19岁时嫁给了当地自来水公司的职工袁贤,所以她先是解决了工作问题,婚后就搬到了宽敞的员工家属楼里,夫妻俩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而妹妹王月兰的老公贪玩,他曾在迪斯科舞厅里失手捅死过人,又正赶上浩浩荡荡的“严打”,所以王月兰丢了工作又成了寡妇,不得不靠父母的接济度日。
  一晃多年过去,姐妹俩的生活水准逐渐天差地别,其实童年时还是王月兰更受父母偏爱些。
  于是,王月兰把生活的不顺都归咎到了姐姐身上,说当年就是王月娥和袁贤牵线搭桥,才给她介绍了这位挨了枪子的死鬼老公。
  可是王月娥也很无辜,她当年看小伙子是铁路分局的、相貌又仪表堂堂,哪知婚后会混到舞厅打架斗殴去?
  为了这件事,姐妹俩经常吵得不可开交,她们的父母老实巴交,除了和稀泥之外什么也干不了。
  吵归吵,但王月娥也不是铁石心肠。1987年底,王月娥肚子里怀着袁良,独自在冰天雪地里乘坐公交车赶到王月兰的家里,想给她送一笔钱置办年货。
  可就在风雪中,妹妹王月兰堵着家门破口大骂:她说姐姐就是嫉妒妹妹从小获得父母更多的偏爱,如今王月娥混得比她好些,就趾高气扬的拿几个臭钱来上门炫耀。王月兰还说,她宁可从此再也不认这位姐姐,也不想再忍受这种羞辱。
  乔斯语掌握到这些情况后飞到了乌鲁木齐,并从新市区到头屯河一路追到了那家毗邻国道的小吃店。
  王月兰得知乔斯语的来意后态度很冷淡,但乔斯语并不气馁。
  她天天上门,今天吃油炒粉、明天吃甜胚子、后天吃灰豆子,吃得乔斯语都快吐了,做梦都是兰州小吃的辣椒和酱卤变成了河,连王月兰都替她辛苦。
  “我说兰姨,我这算哪门子辛苦?当年大姨怕你过得不好,经常躲在你屋外想帮忙又怕被你念叨她显摆,那才叫辛苦。我跟你说...”
  乔斯语一边说、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酿皮子,辣椒在她的胃里直烧得慌。
  每当听到这些话时,王月兰就不搭腔了。
  乔斯语倒也不着急,她一连吃了七天兰州小吃。
  直到第八天晚上快打烊的时候,乔斯语又来了,她点了一碗油炒粉后就坐在了桌前。
  王月兰这才撂下一句话:“行了,你跟我来吧。”
  半个小时后,王月兰推开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只见这个储物间里堆满了杂物,从灰尘的厚度来看,至少已经在这里保管了十年。
  乔斯语再细看,发现大件有两门开的红木书橱、12寸的大背头电视,而小件有1995年的挂历、塑料洗脸盆、亚美牌收音机。
  王月兰淡淡地说:“都在这里了,你自己挑吧。”
  最终,乔斯语挑选了三支牙刷、一把剃须刀、一套保暖衣裤等物品,并装进了物证袋。
  听说,当年王月兰虽然卖掉了百货公司楼下的两室一厅,但却把这些破烂似的杂物堆放保管了二十多年。
  王月兰将头偏到一边,似乎嘴犟不愿承认心中仍对亲情有着残存的眷恋。
  后来,乔斯语回到了内地,但她先飞到了北京。
  在司法鉴定中心,乔斯语把这些王月娥和袁贤的生活物品交给了检测人员,在这里等待检验的还有全市公安机关送检的多年积压物证。
  这二十多年里,我国dna技术已取得飞速发展,传统的第一代dna指纹图谱技术逐渐被str技术取代。检测人员切割了牙刷的刷头,在温水里滴入了弱阳离子螯合树脂,这种试剂能自动寻找口腔上皮细胞产生的蛋白质,只留下细胞里的dna浮在水中。
  最终,经过聚合酶链式反应仪器百万倍的复制,警方得到了大量dna片段。
  当乔斯语如愿得到鉴定结果后,她一路赶到了分局,当时申博文正在门口等她。一路上,申博文说尹局长向颜宁发了好大的火。
  乔斯语问了办公室的具体位置后,决定立刻去汇报情况,申博文吓得大惊失色道:“那可不是你毕业后刚进的大西街派出所,楼上的老尹可是厅级领导!”
  “那是你的厅级领导。”
  乔斯语说完,全身来了一股猛劲儿,趁申博文不注意闯进了尹延森的办公室。
  在乔斯语汇报完这一切经过后,总结道:“根据王月娥和‘袁良’的两份检材显示,二人并不存在亲子关系。”
  尹延森的神情舒展了很多。这时,乔斯语才想起来她还没进行自我介绍:
  “尹局好!我叫乔斯语,是山西省大同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民警,今年7月接到任务协助贵单位进行调查,这是我的证件,请您过目。”
  这个时候,乔斯语回头看向了颜宁,她的眼神里满是鼓励和支持。
  颜宁强忍着泪水,对乔斯语笑了。
  第二天下午,北海公园笼罩在金秋的光辉中。这里毗邻中海、南海、什刹海,此时,小西天牌楼红墙绿瓦、九龙壁祥龙飞腾戏珠。
  颜宁和乔斯语并肩走在郁郁葱葱的林荫道下,颜宁介绍道,这里就是儿歌《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发祥地。
  在难得惬意的午后时光里,颜宁突然说道:“合作愉快。”
  乔斯语笑着看向了远方的蓝天白塔,并回想起他们两人这一场天衣无缝的配合。
  一天前。
  清晨,就在石赟逃离粮官峪村的半个小时后,颜宁抵达了机场北线高速的后沙峪出口。当时,乔斯语已经等候在出口处。于是,颜宁和乔斯语进行了一份“检材”的交接。
  这份检材,就是石赟当场留下的6枚中南海烟头。
  其实,颜宁也没想到这份检材能获取的如此容易:石赟不仅同意抽烟,而且抽了很多支。颜宁原本以为石赟会带着烟头离开,颜宁甚至还做好了要去周边翻垃圾桶的打算。
  所以当石赟离开后,颜宁望着满地的烟头出神,这获得的太容易了,容易得就像是石赟“让”他一局似的。
  再说乔斯语。其实,从她经兰州去乌鲁木齐、到对王月娥母子进行dna鉴定,颜宁全部都了如指掌。
  他们两个人的这一场配合战,是颜宁想方设法“自证”的过程,也是乔斯语排除万难“配合”的过程。
  早在9月12日,颜宁就意外得知乔斯语悄悄来到了北京。
  那几天,颜宁正在为9·9案昏天黑地的筛查录像,而申博文则在车管所调取那辆灰色帕萨特的车主信息。不查不知道,申博文查到这辆京e牌帕萨特的车主竟然是东城区消防支队的一名消防员。
  兹事体大,申博文顺着左安门西街一路追过去,以为这位消防员也卷入了吴霜和袁良的矛盾里。谁知这位消防员哈哈大笑,说他的车子借给了一位外地朋友开,这位朋友是他参加全国公安系统联合消防救援培训时结识的。
  后来,申博文才低声告诉了颜宁道:“其实那辆车的驾驶员是乔斯语。”
  在那以后,乔斯语才告诉颜宁自己到了北京。只不过,就因为她没有第一时间通知颜宁,颜宁有点不太高兴。
  乔斯语的酒店位于朝阳路,她那几天早晨都会去光华路附近吃一碗卤煮。
  但是在9号那天早晨,当乔斯语正在金台夕照吃早饭时,她意外发现一辆白色宝马突然驶进主路,乔斯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不要紧,这辆车唤醒了乔斯语的记忆,她想起来她曾在卷宗里见过吴霜日常代步工具的车牌号,正是她眼前的那一辆宝马。
  事不宜迟,乔斯语放下卤煮,急忙钻进车里进入主路,并紧紧跟在那辆白色宝马车后,没想到中途被一辆红色凯美瑞插了空。
  后来,直到姚美钰钻出凯美瑞并来到金色路虎旁边,乔斯语才明白那个“插空”并非偶然,也明白了姚美钰要做什么。
  乔斯语的心中响起了警笛,她知道孕期的吴霜很可能会有比流产更严重的危险,乔斯语也是女人,她不想看到一场同时造成两个女人悲剧的犯罪发生。
  乔斯语由于常年打拳击,她的臂力训练有素。就这样,她瞄准时机一踩油门,在和金色路虎擦肩而过的瞬间,制止了姚美钰故意伤害吴霜的行为。
  几天后的深夜,簋街的红色灯笼格外喜庆,满眼都是浓郁的市井风情。
  这晚,颜宁曾私下约乔斯语来吃夜宵。在浓香汤底咕噜咕噜的声音中,颜宁说出了他心底的一个顾虑:
  “我和‘袁良’之间毕竟曾经存在着那样一层关系,户籍这种事又算是公开的秘密,虽说轻易不会被人捅破,但一旦捅破就瞒不住。”
  “所以,你正在考虑要不要主动申请回避?”乔斯语问道。
  “是的。但我参与了这么久,一旦要退出侦查,很多进展都要让博文他们重新开始。假如上面真的对我作出了回避决定,无论我如何解释和袁良早已经断绝了往来都没有用,在申请复议时,我必须得有实打实的证据装订进材料里。”
  乔斯语说道:“明白了,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dna。我也不瞒你了,我记得月初你曾在电话里说,王月娥的妹妹在乌鲁木齐做餐饮生意。但你知道的,我现在走不开。”
  就这样,两个人私下里结成了一个未雨绸缪的约定——由乔斯语去乌鲁木齐采集王月娥夫妇的dna样本,而且速度越快越好。
  只不过,还没等颜宁主动申请自行回避,他就接到了被责令退出侦查的通知。那个时候,乔斯语才刚刚抵达乌鲁木齐,所以颜宁知道这事急不得。
  “我不申请复议,接受组织的安排。”
  那时的颜宁曾这么对领导说,但他内心则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乔斯语身上。那一刻,颜宁无比信任乔斯语。
  园内亭台错落掩映,绿树红墙日影婆娑。一艘艘手划船和荷花电瓶船晃悠在太液池湖面上,阵阵碧漪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颜宁带乔斯语来到了北岸码头,他说要带乔斯语划船。
  他们挑选了一艘白绿相间的小船,随后徜徉在这风光旖旎的湖心。
  对岸的白塔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乔斯语突然开口说道:“事到如今,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你被人实名举报的这件事,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
  颜宁一愣,问道:“你知道是谁吗?”
  周亚京出生于1988年,19岁入伍后展现出了惊人的身体素质,在3公里的体能训练中能跑进9分36秒。后来,优秀义务兵、四有优秀兵、个人三等功,一项项荣誉让他满腔热血。同时,他也很珍惜荣誉,期待着退伍后能由政府扶持他转业安置。
  然而2017年的夏天,一场意外降临了。
  当天周亚京外出时,遇到了一个不慎跌落进污水沉淀池的小男孩,他当即跳进去救人。那时周亚京本就带着伤,污水诱发了他的伤口严重感染,他后来在医院里住了快三个月,曾一度高烧不退、性命垂危。
  但是,当小男孩被救上岸后,他的父母却转头把周亚京告到了他所在的部队。这对父母是做环境工程的,他们说自家儿子从小熟悉沉淀池环境,并一口咬定是周亚京失手把小男孩推下去的。
  后来,这对父母到辖区军事法庭提出了民事诉讼。周亚京后来才知道,其中一位审判员是小男孩的二舅,而且并没有申请自行回避。这起案件的推进过程反反复复,很难说是否有利害关系从中作梗。
  虽然这桩民事纠纷最终以和解告终,但周亚京从昏迷中醒来后却心灰意冷,他的体能也恢复不到昔日强军精武标兵的水平。当他无奈退伍时,距离政府扶持转业安置的现役条件只差七个多月。
  乔斯语说,周亚京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他自从知道颜宁和袁良的私人交情后,唯恐他们因利害关系而干扰司法。
  乔斯语记得,她去质问过周亚京为何举报颜宁,周亚京的回复铿锵有力,那些言辞让乔斯语相信他的举报确实出于维护正义的立场。
  2019年9月,山西大同。
  夜晚,大同雷电交加,迎来了它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