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会更好 第4节
  “行,我们亏点就亏点。”女人翻起了钱夹,抽出一张土黄色的纸钞。
  郑伟接过钱,揣进了牛仔裤口袋里:“送到哪个地方?”
  “开到兴县西关大桥就行。”女人说。
  “这算是什么位置?只要联系好验货的人,我送到机械厂或者三八商场都可以。”
  “你不要开到机械厂或者百货大楼,也不用管验货。我们都这么送过好几趟了,就算货少了也不会找你算账。下桥后,停到路边就行。”
  郑伟犹豫着,起了疑心:“你们不是给我下套吧?货箱里装的不会是些毒品或者子弹?”
  “小郑师傅,看你说的。我们要是有走私那玩意儿的本事,哪至于在这小破街开美发厅养家糊口。”女人轻松地谈笑着,又翻动起她的钱夹:“来,给您看看我老公的证件。”
  郑伟接过了两张塑封小卡片,一张身份证上面手写着“程剑”的姓名,另一张机动车驾驶证上写着b本的准驾车型。
  还没等郑伟仔细看看街道住址,女人就把身份证收了回去:“货呢,也都是些刚屠宰好的肉兔。要是还不放心,咱现在开货箱去看看。”
  “不用了姐,我就是随口一问。既然是刚屠宰好的兔子,折腾来折腾去那肉质就不好吃了。”说话间,郑伟站起身准备出发:“明天这时候就能送到,钥匙给我。”
  女人将车钥匙递给郑伟,边望着他钻进车里边笑着告别:“谢谢你,帮了我们大忙。”
  傍晚五点,六合彩音像店的老板即将迎来每天生意最火爆的时段。改革开放这二十年来,向往新潮的市民对港台电视剧的追捧,直接孕育并养肥了影碟租赁行业。就比如这家音像店的老板林鹏,初中辍学后跟老乡去长治捣腾过矿泉水,也去过晋中倒卖过二手车。财路不顺的他,直到接触了音像影碟租赁才发现赚钱是真快。早知道吹着电扇看着武侠片就能把钱赚到手,他巴不得国家早改革几年。
  这天傍晚,他约着当年在二手车市场里摸爬滚打的哥们儿李勇来音像店里谈致富经。房间里弥漫着红焖兔头的香味,地上一箱云冈啤酒只剩下三四瓶。
  哥们儿李勇开始一连串的恭维,什么眼光独到啊,什么下手快准狠啊,末了还要再讨教一番发家致富的秘诀。林鹏很受用,但仍然装腔拿调地摆了摆手:“租碟吧来钱快是快,但来得不多。一张碟日租金两毛钱,要想开上奔驰那得租到猴年马月去?”
  “要说来钱快,那福利彩票来钱可真是快啊。你看王德志那小子,两块钱中了一等奖,福利彩票还给他扎着大红花四处宣传。一辆桑塔纳啊,赚得跟做梦似的。”
  “你啊,眼皮子太浅。你只看到了王德志,没看到那些瞎求刮刮奖一张张刮到倾家荡产的?王德志那是祖坟冒青烟,咱既然没那好运气,还是老老实实地靠双手劳动好。”
  “那鹏哥,带带我呗?”李勇眼里发光,急忙把云冈啤酒满上。
  林鹏放下筷子,神秘兮兮地返回柜台拖出一个蛇皮袋,在李勇面前解开了封口的麻绳。那里面一沓沓光碟封面,香艳得令人心跳加速。
  “淫秽光碟!”李勇脱口而出。
  “你小点声!”林鹏急忙捂紧了蛇皮袋:“公安现在查得可严,想吃枪眼子了?”
  “你也知道公安查得可严,还搞来这么多黄色录像往枪眼子上撞。”但李勇的神情里充满好奇,一张张摩挲着他心仪的封面。
  “我都计划好了,你想啊。好比一张黄色光碟,我卖它五块钱。买黄色光碟的人肯定害臊啊,那是绝对不敢讨价还价的。这利润,不比日租连续剧可观得多?”
  “你可真敢开价啊。这些光碟都是盗版的吧,你就不怕被人举报?”
  “谁举报?谁敢举报?”林鹏的喉咙里挤出一声轻蔑的笑:“这又不是菜市场挑萝卜,他们买的可是黄色光碟。真敢举报,他们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哥俩儿又开始一轮推杯交盏,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林鹏紧张起来,急忙把一蛇皮袋的光盘向桌子里面踢了踢,大声喊道:“门口贴着字儿呢,今天晚八点前闭店盘点。”
  门外的声音落落大方:“是我,你彩屏姐。”
  林鹏松了口气,告诉李勇这是临街开美发厅的老主顾。李勇会意,拖着蛇皮袋藏到一排光碟货架后面去了。
  林鹏打开门,只见石彩屏微笑着走进来:“小林,我来还你上次借的五张《射雕英雄传》。”
  接过那五张封在碟套里保存完好的光碟,林鹏做好了登记:“彩屏姐,别的还看看吗?《笑傲江湖》您还没借过呢。对了,新版《天龙八部》再过一个多月就能到货,到货了我通知您。”
  “不用了。”石彩屏收回她的押金:“我和小赟准备搬走了。”
  “搬走?搬哪儿去?还回来吗?”
  “准备出去闯闯,去投奔小赟他姨。我可没你那么好的眼光,把这音像店做得风风火火的,真是年轻有为啊。”
  又听到恭维,林鹏有些不好意思:“那美发厅不开了吗?眼瞅着这些年生意也挺好的。”
  “你这一说起美发厅,姐今天来也是想找你帮个忙。我们这一走吧,也来不及通知邻里街坊。最近如果有回头客或者陌生人来美发厅附近转悠,还请你帮姐解释一下,就说我们娘俩去太原打工了。”
  “这六月底也没几天了嘛,就走得这么急?”
  “不急不行啊,太原那边有急活,我还等着七月份前去厂子里面试呢。”石彩屏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哦对了,美发厅的门脸就租到了六月底,提前搬走的话也不退租金。我还有三百块钱押金在房东那押着呢,月底收房的时候你替我领走吧,就当请你喝啤酒了。”
  高高兴兴地目送着石彩屏走出六合彩音像店,林鹏兴冲冲地跟李勇炫耀着。看着地板上那箱已经见了底的啤酒箱,林鹏甩了甩手中的押金条:“今晚第二顿的酒钱有了。”
  又一箱冰凉透心的云冈啤酒搬回店里,哥俩儿还不忘买了五两卤豆干下酒。提起淫秽光碟的花样百出,林鹏直呼自己颇有心得。眼前进的这批类型只是冰山一角,他还需要更多的投资去批发更刺激的货。酒到酣处,李勇拿出了压箱底的存折,求这位鹏哥带着自己一起干。什么香车、什么美人,到那时不就是他们哥俩儿的囊中之物吗?在酒精浸润的微醺中,他们畅快地憧憬起他们发家致富、扬眉吐气的未来。
  第3章 03、引流水利枢纽,逃亡海角天涯
  “
  根据常委本月在山西省考察万家寨引黄工程、太旧高速公路和高新技术开发区的指示,我们要进一步把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变为生动活泼的社会实践。
  ”
  午后的烈日发出一波波热浪,正在召开支部学习大会的吕梁兴县公安局会议室突然接到紧急任务:半个小时前,县公安局接到群众报警,称连日来西关大桥附近居民总是被一阵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困扰不堪,随着入夏气温的骤升,这阵恶性气味可谓愈发猛烈。居民自发组织了小分队,先后排查了水沟淤泥和废水井盖后一无所获。最终发现,气味的源头是大桥边一辆三菱扶桑t850型号的载重卡车,货箱挂着大锁,群众只好报警求助。
  根据过往的经验,兴县公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和保护措施。出警后他们打开了货箱,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无比惨烈的景象:百十只屠宰剥皮后的肉兔尸体已经高度腐败,细菌分解蛋白质产生的硫化氢和氨气正源源不断地冲进鼻腔。腐败气体压迫着血管和体腔,血水和组织液渗出孔道流满板箱,无孔不入的蝇虫钻进货箱开始产卵,猛地遇见强光后四飞五散。
  两个身心素质极强的青年警察自告奋勇跳进货箱,将一袋袋淌着组织液的肉兔搬运下车。在一堆堆腐烂的兔子下面,他们突然发现一个形状不太对劲的褐色编织袋,尽管隔着手套,他们仍然通过外观和手感察觉到了事态的严峻。
  编织袋里面,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已经开始呈现腐败迹象。
  第二天晚上,兴县公安局就已经对死者的信息有了基本的掌握:“尸体身上,没有发现任何有关身份信息的证件。但是我们提取了死者的指纹,在全省厅的指纹库里进行了比对,发现此人有盗窃罪前科,也因此确定了其真实身份。死者名叫程剑,1971年9月生人,籍贯大同。1992年曾因为盗窃自行车被判了三年,刑满后四处借钱买了卡车以跑长途运输为生。这个信息,也与涉案的‘晋b’车牌载重卡车主相吻合。此外还在货箱里发现一枚金戒指,戒指上提取到不属于死者程剑的半个指纹。不排除这枚指纹与凶手有关,所以我们正在调查这个指纹的真实身份。”
  彻夜通明的公安局会议室里,刑警队向局长汇报着他们的进展。死者的脖颈上发现了勒痕,经初步鉴定是因机械性窒息致死。首先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后,他们将目光锁定到这辆无论是驾驶员还是车牌照皆是大同的三菱牌卡车,以及卡车从大同驶向吕梁的这一路。
  兴县公安很快向市局发出了协助的请求,由市局向大同警方请求协助在沿途高速收费站寻找目击证人。西关大桥已经笼罩在夜色之中,默默地望着警灯在河水中倒映出刺眼的光芒。
  静谧的夜色中,工人们在大西街的大同书城外架起脚手架,热火朝天地挂起了“‘李阳疯狂英语演讲会’激情报名中”的横幅。石赟拿着刚买的编织袋走回美发厅,西边家具店的新婚夫妇向他打招呼:“小赟,从哪儿回来呢?”
  石赟乖巧地向他们问好:“我妈让我去小卖部买两个编织袋回来,您们吃啥哇?”
  “吃口面。”新婚夫妇笑呵呵地说。
  回到美发厅,石彩屏反手就把门锁上了。她拽着石赟的手腕,蹲下身对他说:“我昨晚怎么跟你说的?你以后叫什么?”
  “石...”石赟还没说完,就感觉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个巴掌。
  “再说!”面前的妈妈完全没了昔日的温柔,语气里都是怒火。
  “迟斌。”石赟捂着脸,急忙改口。
  “我呢?我叫什么?”石彩屏急切地问。
  “迟彩萍。”石赟吃疼,抹起了眼泪。
  “以后如果有人再喊石赟,你该怎么做?”石彩屏拧着石赟胳膊上的肉,孩子雪白细嫩的皮肤已经被拧出了道道红印。
  石赟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喘着:“不回头,不答应,不认识。”
  “那好,你叫什么?”石彩屏站起身,头发有些凌乱。
  “我叫迟斌,妈妈叫迟彩萍。我没听说过石赟这个人,也不认识他。”
  电风扇的叶片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转悠着,输送出了流通的风。石彩屏的眼眶慢慢红了,她心疼地把石赟紧紧地抱在怀里。
  “别怪妈妈啊,别怪妈妈。”这个已经有了新身份的女人摸着儿子的头,热乎乎的眼泪流了下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咱们必须得活下去。”
  石赟喘着哭腔,告诉石彩屏今晚他去小卖部的路上遇到的最新情形。已经开始有公安在路边拦截载重车型的司机,询问他们是否认识画像中的这个人。此外,还听公安们说近期要重点采集辖区内居民的指纹。案发已经六天了,想必那具在吕梁的尸体已经被公安发现。
  石彩屏撑着新买来的编织袋,将母子俩的夏装一股脑地装了进去。但她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小斌,你看见妈妈的戒指了吗?就是你姥姥走之前给我的那个金戒指。”
  石赟正在收拾折叠伞和水果刀等小件日用,听到妈妈的疑问后摇了摇头:“没看见。”
  石赟的姥姥信佛,生前每逢初一十五便雷打不动地去华严寺朝拜,虔诚地上香燃灯。
  在石彩屏的旧日记忆中,她这位老母亲念叨了一辈子人要信“命”:戴了五十年的嫁妆镯子丢了,老人家觉得这个是命;石赟幼时候没了爸爸,老人家觉得这个是命;直到最后的弥留之际,老母亲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说想吃上一口热乎乎的刀削面,当石彩屏在家做好飞奔到医院时,老人家已经咽了气。如果人死后真的有在天之灵,她老人家一定觉得这个也是命。
  “算了,丢了就丢了吧。”石彩屏使劲地晃了晃头。戒指丢了应该也是天意吧,要用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了。
  将所有的行李打包完毕后,石彩屏回望着这间陪伴了她十年的美发厅。从最初的“彩屏理发店”到“彩屏发廊”,再到如今的“彩屏美发厅”,眼前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听说省会太原已经有同行更名挂牌了,叫什么“美发沙龙”。如果一切都没发生,她也打算在香港回归后用这些年的积蓄喜喜庆庆地换个时髦的“沙龙”招牌的。
  如今门脸的退租事宜已经和房东打好招呼,石赟的退学手续也已办理完毕。反正递给多方的统一口径,都是娘俩要去省会太原打工发展。
  赖以谋生的一切家伙什儿都留了下来,就连行凶的美发棒电线也用沾了酒精的毛巾擦拭了好多遍后剪断丢弃。已经过了零点,是时候该离开了。
  车窗外的晚风吹得人很舒服,这是石赟记忆中为数不多几次乘坐出租车的经历。从大西街到火车站的这一路,石彩屏一直痴痴地看着窗外。在她十来岁的年纪,周恩来总理曾经陪同法国总统来大同参观过云冈石窟。当年中央的电影制片厂拍摄了全程录像,以至于全国不少人都以为这里是山西的省会。
  是啊,那个时候的大同曾风光无限。
  初夏的夜色中,火车站上“大同”两个霓虹灯字格外耀眼。石彩屏拖着大包小包,在站前广场上停下了脚步。
  “再来练习一遍。如果有陌生人问你叫什么,你怎么说?”石彩屏问。
  “我叫迟斌,妈妈叫迟彩萍。”石赟回答。
  “如果遇见了熟人,问咱俩去哪里呢?”
  “我们要去太原打工,去投奔我小姨。”
  石彩屏稍稍放心了些,她又拽了拽两个人脸上的碎布口罩。随后牵起石赟的手,跟着天南地北的人群涌进了火车站大厅。
  安检口外,贴着铁路部门的安全警示宣传板。一张张血肉模糊的照片旁,明黄色醒目的字体标着“携带易燃易爆危险品害人害己”的警示语。铁路工作人员用大喇叭播报着紧急命令:“应公安部门要求,即日起大同出发的女性旅客、大同出发的女性旅客,请自觉配合工作人员进行指纹采集、请自觉配合工作人员进行指纹采集!”
  石彩屏的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周围已经有赶时间的旅客询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些消息灵通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听说是吕梁发现了一具男尸,凶手好像是咱们这儿的人。听公安这意思,凶手像是个女的,难不成是情杀?”
  石彩屏跟随人群呆呆地向前挪动着脚步,大脑一片空白。行李一件件地通过安检的传送带,牵着妈妈手的石赟感觉到了她手心的冰凉虚汗。
  他们的前方,不在采集范围之内的旅客被顺利放行,符合要求的旅客在指纹传感器上依次留下十根手指的指纹。漫长的等待时间让许多排队的旅客怨声载道,晚班工作人员渐渐地也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队伍终于排到了石彩屏和石赟,工作人员果然提出了需要配合采集指纹的命令。
  盯着那台小小的指纹传感器,那片感应区域一次只能容纳一根手指的指纹采集。石彩屏的喉咙里就像有一面鼓,嗡嗡作响地快把心脏给震出来了。就在她即将要按下拇指的时候,石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阵哭声可谓是非常讨人嫌,引得周围的旅客纷纷侧目。石赟抓着妈妈的衣角直喊疼,在众目睽睽下伸出了左小臂,皮肤上赫然出现一道十公分的刀口,正在渗着血。
  打瞌睡的工作人员立刻醒了,警惕地询问周围旅客谁私藏了管制刀具。石赟的哭声更嘹亮了,一个劲地抓着妈妈的手往血口子上凑。
  “行了,赶快带孩子去车站医务室包扎一下。”看着石彩屏的手也沾得血糊淋剌的,这指纹怕是印不上了。工作人员又气又急,不得不匆匆地为他们放行。
  “谢谢你们啊,同志。”石彩屏护着石赟,托起行李急忙向医务室的方向赶去。只听到身后又是一阵大喇叭的播报:“请携带管制刀具的旅客主动上交,一经查出后果自负!”
  从医务室出来已经是半夜一点半,但火车站里依旧聚集着四面八方的人群。有怀揣致富梦去大城市的打工者,也有铺好被褥在售票厅席地而躺的务工者。戴着墨镜的未必是盲人,也有可能是碰瓷的;抱着孩子的未必是母子,也有可能是人贩子。倒卖车票的黄牛随时可能凑上来,抢包的扒手随时可能跳过来,同时还要提防走着走着突然撞上了哪个乞讨人员。
  “同志,要两张去呼和浩特的硬座票。”终于来到柜台,石彩屏气喘吁吁地对售票员说。
  “两张一共42块,凌晨3点10分发车。”对方说着,将两张粉红色的车票递了过来。
  直到坐在候车大厅的座椅上,石彩屏才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得益于刚刚发生的紧急意外,这一趟进站比预想中的要顺利许多,既没有陌生人问他们的姓名,也没有碰见熟人问他们要去哪里。只不过石赟的左臂已经被绑上了一圈纱布,这道长刀口肯定是要留疤了。
  “刚才是谁划的,你看到了吗?”石彩屏关切地问。
  周围仍旧是人来人往的嘈杂,石赟看着妈妈的脸。沉默片刻后,他从裤兜儿里掏出那把临时带上的折叠水果刀,龇着牙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