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可人与人之间变得亲密,不就是从互相看见彼此伤疤开始的吗?美国心理学家布琳·布朗在《脆弱的力量》中提到,如果我们想要和别人建立联结,表露自己的脆弱是我们必须经历的冒险。
  她一直认为顾谨是阉割真实的自我来换取安全感,但其实在那段婚姻中,他们别无二致。他们都尽力维持强大、体面、井然有序的形象。他们都把脆弱的自我关进了笼子里。那些恐惧、愤怒等等负面情绪在黑暗中溃烂,最终将这段关系一点一点啃噬殆尽。
  顾谨看见了她的伤疤,但他没有表露他的恐惧。她看见了顾谨的怯懦,但她没有表达自己的愤怒。这固然能让关系保持体面,但也让他们彼此之间,永远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墙。
  叶星在离婚后就决定要对自己诚实。掩盖脆弱确实能让关系维持体面,但也会让彼此失去真正的连接。
  叶星垂下眼,叹了口气:“既然你们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可就毫无顾忌地说了……”
  她提溜着眼睛看着眼前三位,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毕竟,有些人是不爱听故事的。
  果然,杨姐深吸了口气,转身去清理咖啡机了。霍昕和张璐像等开完家长会的家长,双手叉腰盯着她。
  叶星眨了眨眼:“……我妈让我给她回个电话。”
  霍昕皱着眉,一脸“就这?”的表情。
  杨姐的咖啡机传来“噗噗”的出水声。
  张璐摸了摸叶星的头:“又一个可怜的东亚女儿啊。”
  “怎么个‘又’?说说看?”叶星问。
  霍昕揽着张璐笑着说:“她妈给她打一通电话,她能发一整天疯。”
  她们最终还是陪着叶星发疯去了。杨姐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三辆自行车,叶星说要沿着村子骑上一百圈。结果才骑了三圈,叶星就歇菜了,坐在小院门口的秋千上喘气。张璐多坚持了一圈,便跟着瘫在秋千上。两人荡着秋千,数着霍昕骑了多少圈。
  “你妈找你什么事,你知道吗?”张璐随口问。
  “大概知道吧。”叶星盯着枫叶上方的白云,“但我不想听见她的声音。她的音频被生物黑客植入了量子编码,可以一秒侵入我的神经,把我从里到外都接管了。”
  张璐笑了,点点头:“嗯,感同身受。”
  “霍昕估计没法感同身受吧?”叶星偏头问。
  “嗯,我也不希望她懂。”张璐淡淡地说。
  叶星垂着眼盯着地上的落叶。那片枫叶翻了个面,又落回她的脚边。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你会干脆不理你妈,或者对她产生抵抗力吗?”
  张璐看向她,少有的认真:“如果我真的免疫了她对我的伤害,那我们还算什么母女呢?”
  “我们的痛苦就在于,我们都想要一个妈妈。”
  “那妈妈想要什么呢?”
  “妈妈想要儿子,或者年轻的自己。”
  叶星好好洗了个澡才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母亲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带着点疲惫,又习惯性地带着指责。
  “你最近在哪儿?怎么也不说一声。工作呢?不打算再找了吗?”
  “找了个地方写小说。我现在是作家,这就是我的工作。”
  “唉,写小说……你那本书,要不是当初沾了阿谨那个项目的光,能火吗?你说说你,好好的铁饭碗,多少人抢破头都进不去……”
  母亲的声音又快又碎,像是连珠炮。叶星听得耳膜发涨,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忍不住打断她:“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母亲停了一下,语气也更加不耐烦:“也没什么,就是你爸不是走了吗?真是走得干净利落……阿谨这孩子,前前后后帮你不少,你该好好谢谢人家。”
  “嗯,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母亲那头又提高了点音量,“阿谨那样的男孩,搁谁家都是抢着要的。我看的出来,他对你也还没死心。你别光顾着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该上心还是得上心。你们要是能复合,你能有个着落,我也就放心了。”
  叶星咬着牙,没接话。
  那头的母亲还在继续念叨,但她已经听不进去,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着落?为什么女儿从母亲的子宫里出来,非得再找个人接着,才算有着落?她长脚了。她自己可以站起来。
  她挂了电话给苏熠发了一条微信。
  【我想吃炸鸡。】
  【回去给你做】苏熠秒回。
  第25章 爱像薛定谔的猫
  2024年5月14日
  【我把你的帽子给企鹅戴了。】
  2024年8月13日
  【你有别的企鹅了。】
  “苏熠明天就回来了。”叶星这样想着。她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 从一片凌乱中醒来。
  昨晚,她翻遍了两个行李箱,把所有冬天的衣物都掀了个底朝天, 才从箱子最底下翻出这顶黑色的帽子。这是他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分别那天, 苏熠套在她头上的。
  他们在一个黄昏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小机场。叶星原本打算直接飞去意大利,但苏熠说她的膝盖需要休整几天, 于是叶星临时决定在这里多待一周。苏熠说他还有一周假期。
  他们在三月离开南极,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已经是四月下旬了。四月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秋天。
  “听说,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春天是紫色的。”叶星看着车窗外发黄的蓝花楹说道。
  “那我们春天在这里见面。”苏熠接话。
  叶星撇了他一眼:“你跟谁都这么说话吗?”
  “我又不是跟谁都说话。”苏熠也回了她一个眼神。
  苏熠已经不是刚离开南极的苏熠了。那时候的苏熠像离群索居的南极野人第一次见到新鲜的人类,有很多话想说, 但说不利索。他们在巴塔哥尼亚的山川湖海游荡了一个月,现在是两个什么话都能乱说的野人。
  “这周打算干什么?”苏熠问。
  “吃牛肉、喝咖啡、去公园晒太阳。”
  “安排。”
  苏熠送她回酒店休息, 自己去租车。之后的几天, 他们的确就只是吃、喝、晒太阳。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秋天很漫长,日落也很漫长。
  分别那天也没有什么特别。
  叶星的膝盖好得差不多了。他们沿着一条铺满面包石的小路散步。街上行人不少, 狗和狗屎也很多。那天阿根廷在罢工, 他们走了几个街区, 街角的咖啡馆要么关门, 要么人满为患。
  兜兜转转,他们在玫瑰园附近的小店打包了两杯咖啡和一块alfajor。这是一种阿根廷特色甜品,两块饼干中间夹着厚厚的牛奶焦糖酱, 再裹上甜腻的巧克力。
  叶星一直拒绝尝试这种甜得发齁的东西。但那天她突然点了一份。
  “怎么突然想吃?你不是一直嫌弃吗?”苏熠问。
  各种椅子上都有人。他们坐在玫瑰园的草坪上, 身后的大白鹅对她手里的甜品虎视眈眈。
  “都要走了,总得试一次。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了。”叶星咬了一口,立刻皱起眉。
  苏熠笑着递来咖啡:“难怪你今天点了美式。”
  叶星拧着眉,把甜品艰难地咽下去:“我会用这块alfajor记住你的……”
  “哦?是说很甜的意思?”苏熠偏头看她,嘴角挂着点笑意。
  “是很腻……”叶星故意拉长语调, 等着看他吃瘪的样子。
  苏熠对着一旁虎视眈眈的大鹅叹了口气,随手接过叶星剩下的那块甜品吃了起来。
  “行吧,那我也记住记住。”苏熠含着巧克力含糊地说。
  夜里风大,叶星又戴上了那顶红色毛线帽。他们的登机口隔得很远,必须在机场入口处分开。
  叶星左看右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苏熠忽然摘下她的帽子,还没等叶星开口,便将自己头上那顶黑色帽子套在她头上。
  叶星罕见地没有怼他。他很仔细地把帽沿拉正,把她耳边凌乱的碎发拨到耳后,唯独没能看向她的眼睛。
  他眉头紧紧拧着,像是怎么整理都不满意。叶星正要开口,苏熠却忽然低头看向了她。
  他冲她笑了笑,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胡扯着说“阿卡西记录在黑洞表面”那样。
  苏熠忽然拉下厚厚的帽沿,遮住了她的眼睛。他宽大的手掌覆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又揉了揉。
  叶星撅起嘴有些不满地哼了哼。她抬手想拍拍他,却被他反手握住了。
  周遭好像突然安静下来。她听见人群的脚步声渐远,广播里的播报有些不清晰,还有自己有些快起来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