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自己一个人过的,第十一个大年三十。
  窗外的商户和摊贩都闭门歇业,闻确下车后走了很久,才看见一个买菜的摊贩。
  买菜的老头裹着皮开肉绽的军大衣,坐在马扎上,一见闻确走过来,立刻扯着嘶哑的嗓音招呼他。
  来点韭菜吧孩儿,回去包饺子。老头边说边扯塑料袋。
  闻确点头应下,伸手帮老头装菜。
  不够吧孩儿,家里几口人啊,过年了不多包点饺子?
  两口。闻确忍住眼中再次逼仄的泪意,强装镇定地说,那就多买一点。
  老头咯咯笑起来,边摆弄手里的秤砣边说,两口子啊,那我多给你们约点。
  闻确背过身去,偷偷用拇指擦去眼角渗出的眼泪,回过身却也依然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他该如何说,如何去接受,没有应忻的生活。
  卖完你这点,我也收摊了,回家过年。老头把菜递给闻确,乐乐呵呵地收起摊来。
  看着老头佝偻又瘦削的背影,闻确竟然羡慕。
  他羡慕这个世界上所有没有永失所爱的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否,在此刻显得尤为单薄。
  闻确最后还是去了温泽里。
  他听说人死后第七天,会回到曾经的家里。
  如果常言是真,他不想让应忻回去看着空旷的屋子,也想给自己个念想,看看有没有可能再见应忻一面。
  是人是鬼都无所谓。
  于是闻确从家里拿了面和油,拿着买的韭菜和鸡蛋,走到应忻的家里。
  彼时八点刚过,闻确已经把馅拌好,窗外鞭炮连天,炸得人心慌。
  闻确把饺子皮放下,走到客厅,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春晚刚刚开场,主持人喜气洋洋地说着开场词,音乐和祝福顿时响彻整个房间。
  闻确走回餐桌前,坐在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落在他的身边。
  你回来了吗?闻确边擀皮边对着没有开灯的昏暗客厅说,眼泪啪嗒啪嗒滴进饺子皮里,回来了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一声。
  没有人回答。
  当然没有人回答。
  我包的饺子特别香,闻确咽下眼泪,依旧絮絮叨叨地说,你能不能回来吃一口。
  依旧没有人回答。
  我也想放鞭炮,你能不能回来陪我放一下。
  今天你妈回来了,他说你不可能干这种事。
  有人说你活着,有人说你死了,你告诉我,我该相信谁呢?
  闻确把手里的饺子扔在一边,头埋进手里痛哭起来。
  电视里喜气洋洋的音乐,在此刻宛如讽刺般和着他的哭声。
  我错了,我再也不推开你了,你能不能回来,我真的错了
  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
  闻确每包一个饺子,就念叨一句。
  这是云禾重新可以燃放烟花爆竹的第一年,大家都铆足了劲儿地放。
  无数多烟花在他眼前炸开,万万种色彩在天空短暂停留过又消失。
  闻确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吃完这顿饭的了。
  他煮了两盘饺子,就着眼泪吃了一盘,另一盘摆了一宿。
  巨大的落地窗外,几乎被一栋楼都被灯笼装点成红色,电视里的小品相声叽叽喳喳地播放着。
  满目的景色里,好像除了他,都是团圆的,阖家欢乐的。
  他等了一夜,直到窗外的天开始泛蓝,也没有人回来,没有发生任何事。
  除了防盗门外,时不时响起的脚步声。
  头几次,闻确还打开门看看,每一次都没人,但是走廊的感应灯都亮着。
  后来闻确干脆坐在门口,而门口再也没有响起过脚步声了。
  那天之后,闻确再也没有提起过应忻。
  叶焕一如往常,说着表面劝慰他,实则让他一次次回想起失去应忻的痛苦的话,并且奉应忻之名,时时刻刻地关注着他。
  假期结束后,闻确继续回到少年宫上班,一举一动都与之前无异。
  楼姐曾私下里问过他,真的没事吗。
  闻确只是笑着说,我都经历好几次这种事了,习惯就好了。
  楼姐开始还是半信半疑,后来见闻确的精神确实好起来了,也就不再多问了。
  一切都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闻确没有崩溃,也没有疯掉,甚至不再吃药,也很久没有发过病了。
  因为病情一直很稳定,他索性也不再去复查。
  叶焕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叫他复查,他都以自己没有发病为由拒绝了。
  所有人都觉得,闻确已经从失去应忻的痛苦里走出来了,重新接受了一个人孤独的生活。
  只有叶焕始终没有放弃看着闻确,他看着闻确又搬回了应忻的房子,整夜整夜地开着灯。
  应忻留给他的车被他变卖,叶焕不知道他拿那笔钱做了什么。
  闻确的生活看起来正常到诡异,叶焕旁观者一切,却挑不出一丝毛病。
  但是他清楚地知道,闻确现在越正常,就越不正常。
  某天晚上,叶焕发现闻确下班后没有照常回应忻家,而是去了他家那个老房子。
  叶焕站在闻确家楼下不远处,看着老房子侧卧的灯被打开,倏忽又被关上。
  彼时闻确站在侧卧房间的中间,看着墙上被挂在画框里的绳子,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还记得刚刚出事的那几年,郑云总是偷偷跑出去给他算命。
  生辰八字时时刻刻放在手提包里,随便遇见一个道士,她就拿出来请人家看。
  问的问题无一例外,早先有个道士算过他命中有一劫,如今一语成谶,她只想问她儿子能不能挺过这一劫。
  直到某天,郑云似乎是终于想明白了,撕了那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纸。
  天道切忌圆满,即使昨日再灿如骄阳,也终有光芒散尽的那天。
  她接受了闻确的堕落,因为她在房间的角落发现了绳索,冥冥中她知道,那绳索并非用来求生,只是用来求死。
  侧卧的灯灭了十分钟后,叶焕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疯了一般,三步并两步冲上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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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明天更
  第77章 殉情
  闻确!
  他一边疯狂地砸门,喊着闻确的名字,一边掏出手机报警。
  门内没有一点声音,叶焕从猫眼看进去,黑压压一片,没有一点亮光。
  卧室里,黑夜和月光把闻确割成两半,颀长的影子落在地板上,延绵到身后漆黑的墙。
  闻确抬手,就着月光把墙上的画框拿下来,光洁的墙面瞬间现出一颗裸露的钉子。
  他将画框拆开,从里面抽出一根不长不短的麻绳。
  十年前,他毕生的梦想刚被击碎,从天才运动员沦为残废。
  在家颓废数日后的某天,他破天荒地一个人走出了家门,还告诉郑云和闻风行不要跟着,他想一个人走走。
  那天,郑云和闻风行简直像捡了钱一样高兴,给闻确挑了半天衣服,还把他的医用拐杖擦了又擦,欢天喜地地看着闻确走出家门。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天闻确并不是出去散步的,他拄着拐去了最近的五金店,买了一段最结实的麻绳。
  他揣着绳子回家,看见的却是一桌子他爱吃的饭菜,郑云用围裙擦擦手,有些激动地说,快坐下吃吧,奖励我大宝贝儿子今天自己主动出了门。
  看着郑云和闻风行难得的笑脸,闻确最后还是把那条绳子扔进了床底。
  但后来十年里的每天,闻确都在后悔,当时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勒死。
  如果那时候死掉,至少他不必忍受失去接连失去父母双亲的痛苦,至少他能死在他这一生,仅剩的双亲俱在,还算幸福的时刻。
  直到七年前,郑云和闻风行接连去世,一年两丧,处理完郑云后事的那天,闻确回到家,从床底翻出了那条绳子。
  他最后没有把这根绳子套到脖子上的原因有很多,也许是老话说,子生三年,然后免父母于怀,他该守孝三年的礼俗,也许是郑云死前拉着他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告诉他,一定要好好活着。
  但闻确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把这条绳子拿出来第三次似的。
  在那之后,他就把这条绳子封在画框里,高高地挂在墙上,昭示着曾经的一切,也时刻警示自己。
  和应忻重逢后的日子里,他曾经无数次以为,这第三次再也不会来了。
  而就在前几天,他听说楼下的老头说,云禾又添了几个风车,当年听说振兴云禾,所有人都翘首期盼着,等待着这座资源枯竭的小城,重现当年的风采,等着祖祖辈辈投身建设的云禾钢厂,逃离破产重组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