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小男孩一屁股坐在长椅上,边望着树杈上的雪出神,边舔着糖纸上残留着少得可怜的糖渣。
  唔,什么时候能有吃不完的糖就好了。
  小小的年纪,满身的愁。
  李立抱着自己,歪着头,露出一张冻红的小脸,像个唇红齿白的雪人。正出神,不远处走来两个身材宽厚的男人,一人拎着一只棒球棍,断眉飞眼;另一人拎着公文包,细眉薄唇。一人神情不耐暴躁,一人斯文精明。
  李立不认识那两人,两张脸看了也记不住,反而更关心被他们踢走的黄色小玻璃弹珠。似乎是谁掉的新玩具,弹珠表面光洁,暗红纹理还带着荧光,酷炫抓眼球。李立盯着两颗弹珠咕噜噜地滚到垃圾桶边,他舔了舔嘴唇,想去捡,可他的身后一紧,接着手脚离了地,竟然是被抓着衣领直接拎了起来。
  李立是吧?
  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
  李立手脚扑腾,气喘吁吁地挣扎着,浮肿的小脸通红。矮个子男人邪邪一笑,阴恻恻地:可我认识你呀。你是李威的儿子,你妈叫钱芳,对吧?
  你,你们怎么知道?
  李立心里凉了半截。
  过去好像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只不过,那时他被关在屋里,门外,是爸爸的求饶、妈妈的哭泣,还有催债的高声叫嚷。
  他们,是放高利贷的。
  李立转身就跑,慌不择路,直撞上了长椅上那团蜷曲的身影。他跌在雪里,惊恐地看着逼近的两人,而矮个子正挥棒威胁:你再不叫你妈出来,信不信我弄死你啊?
  ...他只是个孩子,别威胁他。
  那个半睡半醒的人霎时睁开了眼,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冷得像冰,像是刚在噩梦里厮杀半晌,眼窝里有泪,眼底残着愤怒。
  啊!林湛,快跑啊!!
  李立从那双眼睛里认出了林湛,刚要拉着他一起逃,可后者却挣开毛线围巾,露出一张苍白削瘦的脸,倏地站起,将李立护在身后。
  他伸手从地面捞起一只空可乐瓶当做自卫的武器,两人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林湛直接将可乐瓶精准地砸向他的手腕内侧那里是挠侧腕屈肌腱最薄弱处。完美的力道和角度,使得握棒球棍的手在霎那间酸麻,棍子跌落在地。
  你又算什么玩意儿!
  矮个男甩着酸麻的手腕,暴怒地望向来人。可当他看清那人居然是一个醉醺醺、站都站不稳的瘦弱年轻人时,更觉恼羞成怒。
  高个男干脆将公文包一丢,用力抓着林湛的衣领猛力一拽,后者被拎了一个踉跄,胸口顿时发闷。同伙狞笑着,趁机挥拳砸了过来。
  ...唔!
  林湛被大力砸偏了头,眼镜被甩飞,半边下颌一阵钝痛,唇舌间立时尝到血的腥味。眼看那球棒又要抡下来,李立急得反扑过去,对着矮个子男人手臂狠狠就是一口,边咬边发狠地呜咽,像只红了眼的小狼:不许打他,你们滚开!
  气急败坏的男人抬脚就想踢这男孩,忽然有人在侧后方沉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对未成年人实施暴力威胁,已经构成违法。如果这一脚落在他身上,我会立刻报警,并对你们提起诉讼。
  说话的,是一位身材笔挺、深色西装的男人,他胸前的律师徽章泛着冷光,让人不敢直视。矮个子啐了一口,还想上前干架,高个子却迟疑了片刻,就在这时,远远地有保安前来,手里握着对讲机,高喝着:发生什么事了?!都别动!!
  快走。
  一高一矮两人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威胁地盯着缩在林湛身后的男孩,一前一后地慌忙逃离现场。
  骤然脱离危险,李立终于涌上一股后怕,颤抖着抱紧林湛的手臂,嘴唇磕在表盘上,飞起了一块血肉。保安终于赶来,见林湛也在,愣了愣,犹豫地问:林医生,这是...
  林湛微微喘息,头昏脑涨,唇边的血迹也顺着嘴角滴落下颌,看上去触目惊心。钟涵则上前解围道:两人试图殴打林医生和这位患儿。至于事发过程,可以调取监控。目前先让他们检查伤势。
  找人带李立去检查。我没事。而且我今天请假了,不方便回去。
  林湛本来就醉得厉害,对疼痛的感知极为迟钝。他随便抹了把嘴角的血,扶着长椅蹲下,捡起被砸落的眼镜。滚在雪里,镜框沾了一圈碎雪混泥,素来喜欢干净的人却并不在乎镜框上的污渍,随意戴上就走,却被钟涵虚虚拦了一下。
  林医生,你怎么了?
  钟涵虽然与林湛交情不算深,但也算是打过几次照面。
  理智、冷静、聪明这是钟涵为林湛描绘的性格画像。但就是这样一个克制理性的人,今天却这样鲁莽地与不法分子对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失控,像是在发泄,或是,在发疯。
  林湛略阖了眼,颤抖着沉默了很久,还是顾左右而言他。
  ...我的事不值一提。如果钟律师有空,希望你能跟这孩子的母亲聊一聊。今天的事,可能已经发生过几次了。如果他们真的需要帮助,我可以先垫付律师费。
  不用担心。我们律所提供法律援助,如果他符合条件,我一定帮忙。不过,林医生,你能不能给谢辞回个电话,他找你了一夜...
  李立麻烦你了。谢谢。
  林湛没有给钟涵进一步提问的空间,但对方拖延时间的战术已然生效。只不过两句话的时间,雪径尽头的急诊大厅玻璃门倏地左右滑开。
  谢辞换下了那身浮夸的贵气装扮,不复昨夜灯酒下的轻浮和浪荡,又变回了林湛熟悉的模样。可林湛却只很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随即,面无表情地快步离开。
  林医生?
  钟涵没能把人拦下,等谢辞过来的时候,林湛已经走出十几步远了。
  人呢?
  谢辞听说医院外有斗殴事件,又听说与林湛有关,药也没打完,拔了针就往外跑。
  他在林湛公寓楼下等到了凌晨,也没见到那人回家。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谢辞最后终于从蓝境程嘴里撬出点线索,他怕林湛出了什么意外,辗转于各个酒吧几番打探寻找,最后还是身体先撑不住,被钟涵强行押到急诊室,恰好被值班路过的韩子宁拎去做了紧急处置。
  一针下去,人才刚醒。
  刚才有人闹事,打伤了林医生。钟涵皱了皱眉,不过,他好像是刻意在躲你。你们昨晚确定没吵架?
  吵架?吵也得找到人才能吵...咳咳...
  被大量混合烈酒灌出轻微的胃出血,他只是跑了两步,便喘咳得厉害。谢辞撑着钟涵的肩膀,捂着胃忍过了一阵急疼,才艰难地问:他往哪走了?
  大门右转。
  好。
  谢辞疾走几步,避开几辆飞驰而过的自行车,在林湛要迈入地铁电梯口的前一秒,捞住了他的手臂,将人拖了出来。
  昨晚怎么回事,怎么...
  谢辞满腹的疑惑在看到林湛嘴角红肿渗血的伤口时不翼而飞。
  他右手抚上对方的侧脸,大拇指很轻地碰了碰伤口边缘的血肿。林湛一动也不动,像是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几次询问无果,谢辞终于将视线从伤处挪开。
  可在看清林湛的表情的一瞬间,谢辞呼吸又一滞:你...哭了?
  一双垂泪的眼,泪珠几乎是砸了下来,又急又快,滚过唇边的伤口,带着血的腥热,染红了谢辞的大拇指。
  林湛从小体弱,病痛时有缠身;可发病时再疼,他也没当众掉过眼泪。
  生怕林湛身上被打出了其他隐伤,谢辞二话不说便把人搂进怀里,从后脑一路摸到腰,每一处都很轻很细地按着,询问的声音又急又怒:被他们打的?伤哪儿了?
  哪怕换了衣服,谢辞的怀里依旧萦绕着烟酒味,陌生的香水,浸透了纸醉金迷的甜香。
  林湛用力地闭着眼,浑身发抖,右手抓着心脏弯了腰。
  谢辞拥抱的力度一松,紧勒着林湛腰的小臂也缓缓放开,转而用手沿着脊骨轻轻地安抚着背。这是林湛的情绪性应激反应,上次手术前,他也是这样。
  是吓着了?因为刚才闹事的人?
  谢辞阖了眼,几乎压不住心口翻滚着的狠戾,决心将闹事的人折成七八段丢去吃牢饭。
  没有回应,只有愈发粗重的呼吸,红酒的后调裹藏在其中,还有眼泪融化的苦味。林湛摇着头,一下,两下;而后更加用力地摇头,几乎要把眼泪甩出来。
  谢辞怕他伤到自己,被迫掐着他的下颌,不知所措地用大拇指抹掉滚落的眼泪:那是因为我昨晚迟到了半小时,你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