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靠着的人忽然睁开了眼,他布满血丝的眼底分明清醒,丝毫没有睡意。
  目光冰冷,带着几分痛楚和不可置信。
  方宜的手一抖,下意识地抽回,却被郑淮明一把抓住手腕。他手心冰凉潮湿,抓得很紧,紧到她有些痛,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郑淮明深深地注视着她,声音低哑,吐字艰难:
  “你在……干什么?”
  他的呼吸声很重,说话都很费力,一句话没说完,冷汗已从额角滚落。方宜这才意识到,郑淮明是真的病了,便也不敢再用力挣扎。
  可刚刚的动作意味再明显不过,还是对不欢而散的前男友,方宜既羞恼又尴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见她不作声,郑淮明皱了眉头。他身子前倾,撑住桌面,紧攥的手骨节青白,气场陡然上升,怒极,嘴角竟挂了一丝笑意:
  “方小姐,你结婚了。”
  “请你自重。”
  这一字一句传入耳畔,方宜瞬间难堪得红了眼睛,可手腕被他攥着,连逃离都成了奢望。她不自觉地发抖,却没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她声音有些颤抖,无力地辩白:“我没有……”
  这否认显然太过单薄,郑淮明眼底已是一片血红,左手不知何时已用力地抵在胸口,强行压抑那翻涌的疼痛:
  “你把你丈夫置于何地……又把我置于何地?”
  方宜一滞,敏锐地觉察到他话里的愤怒和醋意。
  什么意思?他在乎沈望的身份?
  可那一年,是他连一个分手的理由都没有,就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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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宜心如刀割,不甘地喃喃问道:
  “我还要置你于何地?当年不是你把我扔下的吗?”
  是啊,当初被抛弃的是她,他装作一副痛楚的样子,又凭什么质问她?
  这话像是一击重锤,砸在郑淮明胸口,病中的人承受不了如此激烈的情绪,翻江倒海的不适与剧痛暂时接管了他的意识。他再也忍不住似的,闷哼一声,深深地折下腰,也松开了她的手腕。
  方宜伫立原地,白皙的手腕被生生捏出青痕,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痛苦男人,心中非但没有一丝快意,反而涌起一阵不忍与酸涩。
  眼泪再也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她不明白,她和郑淮明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个相互伤害的地步?
  明明,曾经他是她少女时代竭尽全力仰望,只期盼着说上一句话的人;更是她全心全意爱慕,宁愿飞蛾扑火也不回头的人……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光,也遮住的窗外纷纷扬扬落下的雪。
  北川这年的第一场雪缓缓落下。
  方宜喜欢上郑淮明那一年,距离他记住她名字的那一天,还有四年零三个月。
  后来无数次做梦,方宜还会梦到初见他的那个盛夏,改变了她人生的所有轨迹。
  初三的一个下午,她和平日一样坐公车回家,却发生了交通事故。车身撞断围栏,玻璃破碎,她被狠狠甩出窗外,从高处坠入湍急的河水。波涛汹涌间,全身没有一处不疼,她用力地挣扎,却只一口一口地呛水。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冰冷河水涌入耳朵、口鼻的声音,她逐渐没有了力气,无论如何努力,却只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突然,深蓝的漩涡中,有人拉住了已经不抱希望的她,将她连拉带拽,托出了水面。空气涌入鼻腔,她用力地呛咳着,宛如救命稻草般抓住唯一能触碰到的人。
  “你别怕,没事了。”她听见那人说。
  那是方宜第一次见到郑淮明,他穿着湿透的蓝白校服,将她在众人的帮助下拽上岸,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好多年过去,她早已记不清那一刻他的面容,却依旧记得他的眼睛,剑眉星目,深如潭水,泛着好看的光。
  方宜打听到,他是隔壁市重点海城一中的学生。很多个傍晚,她都故意磨蹭到很晚才出校门,很偶尔地,她能看到他和同学们的背影。
  远远地,在人群中望见一眼。
  后来,她看见他的名字和照片挂在一中的光荣榜榜首:
  郑淮明,04年省理科状元,考入北川大学医学院。
  四年过去,再没有学生从海城考进北川大学,他的名字也成了整个海城的神话。
  高三那年,方宜成绩优异,继父却不想供她读书,要将她嫁给街头开连锁商店的老刘家,去换五万块钱彩礼。
  在继父眼中,亲生女儿的一节钢琴课两百块也不贵,但给方宜花二十块买一本辅导书,是浪费的开销。
  无数个日日夜夜,方宜被打得浑身是伤,依旧不肯低头嫁人。厨房油烟机的轰鸣声挡住了母亲的耳朵,继妹的优美钢琴声盖过了皮带落在她手臂上的响声……
  快要熬不过去的时候,方宜就会偷偷翻窗,深夜跑到海城一中去。她就站在那,仰头看着那张高高的光荣榜,昏黄灯光下,照片里温和斯文的少年,是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最后,她签下一张五万块的欠条,手印画押,才换来一个去高考的机会。
  那年夏,方宜收到了一张北川大学法语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她走进北川大学校园,远远地看见一个日思夜想的身影。人流中,郑淮明站在夏日明媚的阳光里,绰绰的树影落满他的白色短袖。
  他笑着递给方宜一张传单,和对每一个陌生的新生一样,眼里充满真诚和善意,声线清朗:
  “你好,欢迎报名学生会。”
  那一天,距离郑淮明记住她的名字,还有整整一年零三个月。
  窗外,北川的初雪姗姗来迟。
  办公室里如此冰冷,厚重的窗帘隔绝了一切有关于雪色的浪漫与美好。
  撑在桌上的男人脊背颤抖,他似是缓了一阵,抬起头时,眼里满是痛色。郑淮明直起身子,声音低沉嘶哑:“你走吧。”
  思绪渐渐收回,方宜抬手抹去泪水,心里升起阵阵荒凉。此情此景,她竟笑了一下,心里从未如此不甘和屈辱:“郑淮明,凭什么你勾勾手指,我就跑来。你让我走,我就得走?”
  那年,他如神明般降临她的世界,照亮了她的人生,让缺爱的少女一度以为自己真的有资格幸福。
  可后来,他走的时候如此决绝,连一个分手的理由都没有留下,带给她无尽的痛苦和噩梦。
  “我跟你不一样,对,我结婚了。”像是为了急于掩盖方才越界的行为,方宜笑着,说出淬了毒的词句,“我现在特别幸福,他比你好多了,不会像你一样,没有心。”
  第九章 体面
  没错,当年是他提的分手,他活该,他自作自受。
  女孩的话如一把尖刀刺进血肉,郑淮明抵在胸口的手猝然收紧,冷汗顺着额角滚落。
  已经分不清是低血糖还是胃疼,或是挂水的副作用,他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结束这难熬的痛苦,也不用听到她说出的句句残忍。
  可他不能。
  最后的体面和尊严,让郑淮明攒着一口气,艰难而决绝地开口:
  “出去……”
  又一次逐客令。
  方宜自嘲地冷笑一声。
  郑淮明就像是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刚刚那面具曾裂了一瞬,钻出转瞬即逝的愤怒和醋意。可很快,这层裂缝又闭合了,情绪烟消云散,只剩下虚伪的稳重和冷静。
  她的不甘、她的屈辱都一拳打在了海绵上,只让人感到深深的无力。
  过去相恋时,郑淮明从未和她吵过一次架,她耍的小脾气、偶尔的无理取闹,甚至是故意让他吃醋……他从未气过一次、恼过一次,永远是温柔地对她笑,将她的情绪照单全收。
  方宜曾以为那是郑淮明特殊的爱,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从未真正走心的不在乎。
  “出去。”
  郑淮明短促地重复,随即肩膀一颤,伸手掩住口鼻,用力地闷咳。这一咳,像是要将胸腔都咳碎,怎么也停不下来。
  方宜有一瞬的心揪,却还是理性占了风,收回了下意识想扶他的手。
  既然让她走,她就走好了。方宜目光一沉,利落地关门离开。
  可听着屋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到底还是有半分心软。她靠在走廊墙边,给周思衡打去一个电话。
  十分钟后,方宜从窗口看见楼下周思衡匆匆赶来的身影,为了不和他撞见,从另一侧的楼梯下了楼。
  一晚上,她都有些心神不宁,甚至在录一段手术素材时,忘记了戴上传声耳机。直到深夜,方宜终于疲惫地完成工作,从病房出来时,却一眼就看见了她想躲的人。
  走廊上寂静空荡,她的脚步声方一响,周思衡便转过头来。
  避无可避,方宜勉强笑了笑,主动迎上前去:“好久不见。”
  上学那阵,周思衡惯是痞里痞气的,头发一个月一个颜色,逃课、骑摩托,做事也不靠谱,如今他穿着白大褂的样子,倒是多了几分沉稳和从容,让人有些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