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45节
  江雨洮见她渐渐变得凝重,忙转了话题:“孙荞担忧儿女,心情一定不好。今夜云照城有灯会,我们带孙荞出门走走吧。”
  缪盈:“她不一定愿意……不,你说得对,我必须拉她出门。”
  是夜,云照城四处张灯结彩。
  袁拂在灯下与袁野反复核对参加寿宴的名单,有弟子来报:冯筝又来找他了。
  袁野问:“你跟这个冯家小姐是来真的?”
  袁拂反问:“大哥觉得她怎样?”
  袁野皱眉不语,片刻后摆摆手:“你去吧。”
  这便是让两人继续相处的意思了。袁拂装出一副乖相,恭敬地退走。
  冯筝在后门等他,左手两盏提灯,右手几个胡饼。见到袁拂,她笑眯眯地把提灯塞到袁拂手中,袁拂懒得与她做戏,把她拉进府里。
  有了袁野允可,他大大方方带着冯筝往后院去。后院紧贴山崖,是说话的好地方。两人寻了个僻静处,袁拂先问:“你来干什么?”
  冯筝:“来见我的伙伴。”
  袁拂总觉得见到她就没有好事,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冯筝正色道:“寿宴那日,你得配合我做一件事。”
  袁拂:“我?”
  冯筝:“想当镖局当家人,你难道打算一分力气都不出?”
  袁拂只得忍气吞声:“说吧。”
  冯筝低声说出自己的打算,袁拂越听越暗暗吃惊:冯筝已经什么都想好了,他只需要配合,只需要当一个工具人。裴木森和袁野搭好的寿宴,根本就是冯筝独角戏的舞台。
  他看冯筝的目光变得很复杂。想到信上画的扑蝶少女,想到第一次见面时满面春色谈论白锦溪的冯筝,他忽然长长一叹:“经此一役,嘉月峰必然是你囊中之物。”
  “谁要嘉月峰了?”冯筝说,“那种恶心地方。”
  在这一点上,两人并非同路人,袁拂不再争辩。“我答应你。”他说,“你可否也另外答应我一件事:寿宴结束之后,你帮一帮孙荞,她要找她的两个孩子。你熟悉云照城和澄衣江地形,有些时候比水龙吟和镖局的人更容易打听……”
  “不必找。”冯筝说,“这两个孩子是被裴木森抓走的,我在嘉月峰见过他们。”
  她简单说了袁不平和袁新燕的事情。得知两个孩子吃了苦头,袁拂心中不忍:“你怎么不带他们走?”
  “我蛰伏这么久,我宁可利用我妹妹的尸身也要伪装出我已经死亡的假象,为的就是在裴木森和袁野毫无察觉又志得意满的时候,给他们最狠的一击。”冯筝语气平淡,“我也很怜悯那两个孩子。他们以为爹娘都死了,把我看作救他们的仙人。但我一旦救走他们,我就有可能会暴露。这是绝对不行的。”
  袁拂:“你把他们留在嘉月峰,万一裴木森下了毒手呢?那是两个孩子!”
  冯筝:“裴木森要来跟袁野打对台,他俩是人质,孙荞又在江上听到袁新燕声音,我想他俩应该已经到了云照城。我并非甩手不管,但我那日好不容易进入裴木森家中,是你匆匆忙忙打断我的计划,带走了我。否则我一定能找到机会,一探那对兄妹的下落。”
  袁拂:“别骗我。你当时根本只想激怒裴木森夫妇!”
  冯筝不出声了。良久,她轻声一笑。
  “我不会说。袁拂,我知道你也不会说。”她低声道,“我今夜即便告诉你这件事,你也绝对不可能告知孙荞。依照她的性子,若晓得孩子就在云照城,在裴木森的手中,她立刻就会提刀杀进裴家。这会破坏我的计划。”
  袁拂没有反驳。
  “你我多年来各有经营,怎会甘心功亏一篑?”冯筝起身道别,“我必须在寿宴上毁掉裴木森和袁野,我必须在无数江湖人面前公开所有真相,我必须让他们以死来告慰我娘亲在天之灵!”
  冯筝的眼睛看起来是发红的,愤怒让她从来平淡俊秀的面庞染上了狰狞的颜色。
  她很快冷静:“袁拂,你也很清楚,五天之后的寿宴,同样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
  月亮潜入云中,袁拂眸色黑沉,但仍旧一言不发。
  “寿宴当日再见。别忘了你该做的事。”冯筝说完,便轻飘飘地走了。
  袁拂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最后只觉得肩膀有些发凉,起身时腿脚微微发麻。月亮仍在云中,几乎没有移动过。是他在瞬间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才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他慢慢地走下山道,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声音——“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孙荞?”
  袁拂在瞬间几乎拔剑出鞘。他抬头只看见密林中一个淡色的影子,飘摇如一个鬼魂。他差点喊出声:那是袁泊?是他最亲密的兄弟,来责备他的自私和卑鄙了么?
  月亮游出了浮云。
  林中站着愕然的江雨洮。
  第73章 血锈17
  江雨洮今夜与缪盈、孙荞相约出门,他本想提前走一走灯市,把好玩的地方先行记下,但出门没多远便看见了冯筝。冯筝往袁氏镖局的方向走,江雨洮跟着她,直到看见冯筝与袁拂会面并跟随其进了镖局。
  冯筝和袁拂有私交,且看上去关系不错。这出乎江雨洮的意料。他自小就是梁上君子,手脚轻快,悄悄翻进镖局,缀在两人身后往后山去,不料竟然听见了不得了的事情。
  江雨洮看袁拂从来都不顺眼,一是袁拂长得比他英俊,二是他后来得知袁拂早就认得缪盈,但在沉青谷里见到受苦的缪盈却一声不吭。江雨洮看不惯这样的人,他愿意跟袁拂联手对抗共同的敌人,却不乐意跟袁拂做朋友。
  此时也一样。他没料到袁拂居然不打算把孩子的下落告诉孙荞。袁拂明明知道孙荞重踏江湖是为了什么,也晓得孙荞在云照城日夜不安的原因。江雨洮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江雨洮不熟悉裴木森,袁拂却是对这个人的狠辣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与裴木森来往多年,曾见过裴木森如何责罚跟从他多年的侍从:只因侍从不慎打碎他用惯的一个碗,他便命人将侍从双手连同手臂的骨头全都细细敲碎。袁拂至今还记得那日院中回荡的不似人声的惨叫。
  两个孩子落在裴木森手里,而裴木森又要追问袁不平的逃离是否有袁氏镖局的参与。袁拂能想象到他俩会吃什么苦。
  他有过不忍。但不忍在此时此刻,没有什么用处。
  “我不是不说。”袁拂解释,“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江雨洮追问:“何谓最好的时机?”
  袁拂:“除了两个孩子,孙荞还要查明她父母死前为何要来袁氏镖局。这是连我也不清楚的事情。”
  江雨洮:“还有呢?”
  袁拂:“虎骨村龙家和长乐会的案子,还有裴木森和袁野这么多年来如何控制江湖人,这些都是她放不下的心结。”
  他讲得很快,很流畅。这些话是说给江雨洮的,也是说给袁拂自己听的。他渐渐被自己说服了。
  “孙荞不够冷静,她一定会因为孩子的事情分心,破坏我们现有的部署。”袁拂说,“不能让她的一时冲动,害了我们所有人。”
  江雨洮:“你问过孙荞?你凭什么代替她做决定?”
  袁拂不出声,静静看江雨洮。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说服江雨洮。江雨洮这样的人是最棘手的,有点小聪明,惯会揣摩人心,绝不轻易信人,却又极其擅长骗人。偏偏他还是孙荞的朋友。
  “事分轻重缓急!”袁拂低声吼。
  “谁的轻重缓急?”江雨洮没有被说服,“孙荞有她自己的轻重缓急。那两个孩子跟计划有关,那是你们的看法。在孙荞心里,没有比他俩更重要的事情。况且你又怎么保证裴木森不会下毒手?”
  袁拂:“你听到了,裴木森把孩子当作威胁我大哥的人质。”
  江雨洮:“那更要把她们救出来。你和冯筝的目的是毁掉裴木森和袁野,那为何还要配合裴木森的计划,让两个小娃娃在他手里吃苦?”
  袁拂答不上来。他心头却忽然像深潭一样沉静。意识到自己无法说服江雨洮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一件令他心中发痛的事实:江雨洮与孙荞、缪盈相识时间那么短,却已经完完全全站在孙荞那边;而他不行。他往日做不到,现在也做不到。永远做不到。
  一瞬间,袁拂不知道应该怜悯孙荞,还是怜悯自己。
  他的忽然安静,让江雨洮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江雨洮混迹江湖多年,有自己的直觉。他扫一眼袁拂,开口说:“但你的打算,我也完全能理解。谁摊上袁野这么个混账大哥,谁都要反他的。”
  “是呀。”袁拂轻轻地说,“你真能懂得?”
  江雨洮:“罢了罢了,这计划最初和最终,都是冯筝来定的。她不说,那就不说吧。我们现在还是以大局为重。”
  袁拂点头:“我知道你是能分清形势的。我答应你,寿宴当日,我派人守在裴木森宅子外头,只要他离开,我的人就立刻救走两个孩子。”
  江雨洮心想,好漂亮的谎话,但你怎么肯定孩子就在裴木森家中?他想是这样想,开口却是另一句:“孙荞说过,你这人虽然心机多,但说到做到,是可靠的。”
  袁拂笑了笑:“是么?”
  在这几句交谈中,江雨洮几乎说一句退半步。袁拂倒是始终站在原地不动。
  “那先这样,我走了。”江雨洮拱手告别。他已经站在灌木丛之中,这是个不容易被攻击到的位置。
  “再见,江兄。”袁拂说。
  江雨洮不敢转身,他面对袁拂隐入黑暗,霎时间运转内力,转身就朝山崖跃出去。
  一柄长剑凌空飞来,江雨洮手上只有一把扇子,立刻用扇子格挡。长剑来势被扇子打歪,擦着江雨洮肩膀而过,他手中的扇子也被长剑击飞,打着旋落入山崖。
  这一剑把江雨洮运足的内力打乱了。江雨洮刚落在山道上,斜刺里一个拳头悄无声息地袭来,重重打在他胸口。
  出拳之人杀心极重。江雨洮在这瞬息间只听见自己胸口骨头碎裂的声音,拳头继续穿过他肉造的躯体,直到透背而出。
  江雨洮吐出一口血,全喷到袁拂脸上。
  袁拂收手,看着江雨洮软绵绵跪倒在地,双眼还兀自大大地睁着。
  他抬腿把江雨洮尸身踢下山崖,眼看着那团没生气的血肉打着滚,无声地落入澄衣江。
  他沿着山道慢慢往下走,把颤抖的、沾满热血与碎肉碎骨的手掌伸进山道旁的一条溪水。水冲走了他手上的污物,片刻后抬起,仍旧洁净。
  灯市中,缪盈没有等到江雨洮。
  她今日花了好久认真打扮,出门前却又觉得自己夸张,用帕子沾了水,擦去太过艳丽的唇色。孙荞觉得她仙子般好看,她连忙又摘了珠钗,换上水蓝色的素净衣裙。
  孙荞评价:“还是好看。”
  缪盈:“我穿破布你都说好看。”
  孙荞:“在这一点上,江雨洮跟我必定是一样的。”
  缪盈忽然就不纠结自己的妆容了。她高高兴兴挽起孙荞的手,两人在约定的地方等了江雨洮一个时辰,人没有来。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灯市上渐渐寥落,缪盈强打起精神,牵着孙荞开始游玩。
  走走停停,孙荞总是心不在焉,说想去澄衣江边坐坐。“你别走远了,就在这附近转转,江雨洮会来的。”孙荞说,“跟你约好了,他不管怎样都会来的。”
  缪盈便买了冰雪冷元子,慢吞吞地吃。
  灯火灿烂,盛冷元子的小碗在她手心里沁出一滴滴的水珠,沿着指缝落到她的裙上。
  她张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等待江雨洮像以往一样快快乐乐朝自己奔来。这样满怀不安和期待的心情,缪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这灯会倒是热闹。”白锦溪说,“如此作派,袁氏镖局是真不把您放在眼里。”
  她正在裴木森的家中,与裴木森聊田小蓝事件的调查结论。
  白锦溪一张脸若扮作面无表情,谁都看不出她想的什么。裴木森说杀田小蓝和水龙吟无辜弟子的凶手已有眉目,是北境流窜过来的盗贼,白锦溪闻言点头;他又说那盗贼已经逃离云照,但他派人去追了,绝不能让他逃脱,白锦溪又继续点头。
  “劳烦裴宗主。”白锦溪以茶代酒,敬他一杯,“若没有你,不知道何时才会水落石出。”
  “你且再等等。”裴木森说,“时机合适,我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到时候袁氏镖局泼在水龙吟身上的脏水,一并洗清。”
  裴木森说的时机正是寿宴。白锦溪面露感激之色:“水龙吟从此唯裴宗主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