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这一鞭, 愿你铭记苍生之痛,时刻心系众生之苦……”
  一连十几鞭抽下,白色衣袍被血染红。
  天边闷雷滚滚,黑云蚕食, 一点点将狄山全域笼入阴影。
  他隐忍得艰难,最终却还是遵从了她的心意, 任凭刑罚继续, 转过身不再看她。但是, 那一声一声的鞭响却如有实质, 抽在他心上, 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落鹅毛大雪, 新雪覆盖旧雪, 很快在三人身上落下薄薄一层。
  殷红血液被掩埋, 又随着新增的伤口流淌下来, 重新将白雪染红。
  一百下鞭刑终于结束,帝俊执鞭的手掩在宽大的袍袖之下,微不可查地颤抖,最后竟是没能抓住鞭柄,被血浸透的长鞭落于雪地。
  “今日养伤,明日就回去看守九鼎,不可再耽搁。”
  帝俊留下这句话便决绝离去,没再多看一眼,从头到尾竟似完全不顾及主仆情面。
  他想杀了这人的心从没如此强烈过,但是相比于报复,他更在意的是倒在雪地里的少女。
  一百鞭刑,还是由阵法师之首亲自行刑,若非天狗一族体魄强大,恐怕早就殒命。
  他过去将少女抱起来,想用体温温暖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他消失,使你不再受制于人。”
  一摇愣了一下,立刻摇头,紧紧回握住他手,“江南渡,你不懂,我主人没错,这次错的是我。”
  他的确不懂,也不愿去懂。
  “你与他朝夕相处多年,他却如此凉薄待你,为何还要为其效命。”
  一摇躺在他怀里,仰面看着飘雪的天空,眼睛睁得大大的,相比于往日的无忧无虑,那双澄澈的黑眸此时却多了一分凝重。
  半晌,才听她轻声道:“在其位谋其职,主人并非凉薄,而是心有大爱。大爱无情,我们身负异能,被尊为神明,理应如此。”
  理应如此么?
  他不觉得。
  万物皆有自身命数,存亡有常,根本不需要一个救世主。纵使他手握力量,也只想对自己在意的人好。
  “倘若你认主的人是我……”他压抑着情绪,却也只说出半句。
  倘若你认主的是我,一定不会这般待你。
  他手中若有长鞭,永远不会挥向她。
  他会将一切最好的都给她,让她永远无忧喜乐。
  可是怀中少女已经闭上眼,昏睡了过去,自然也就听不到他的诉说衷肠。
  他抱起她离开了狄山,雪山在他身后崩塌,掩盖了一切人类生活过的痕迹,他没有回头看哪怕是一眼,不在乎,也不动容。仿佛整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就只剩怀中被他小心呵护着的少女。
  ……
  从这件事以后,一摇来钟山的次数明显少了,即使偶尔来看望他,也只是坐小半个时辰就走。
  当年那个喜欢在悬崖边跑来跑去的小天狗已不复存在,她变得很安静,常常撑着下巴坐在悬崖边出神,眉眼寥落,像是有什么心事。
  他从不怕守候,有的时候她发呆,他就安静在一旁陪着,或是以人形,或是以真身。不打扰她,也不离开她。
  钟山后的悬崖逐渐成了禁地,狰族上下几乎都已经默认,那里除了主人,就只有那只负责看守九鼎的天狗可以去。
  十数年如一日的陪伴,于凡人来说是长久的光阴,可是对于他们这些寿命漫长的九州灵物来说,也只是弹指一瞬。
  少女日渐变得亭亭玉立,褪去了稚嫩的娃娃脸,出落成唇红齿白的秀丽模样。她和帝俊一样喜穿白袍,双丫髻拆下来,改用了发簪,更添出尘风姿。
  他不懂什么是美貌,只是每次她再来钟山找他时,发现那些年轻的狰族后生们总是看直了眼。
  他莫名气恼,开辟了单独的山路,从山门直通悬崖边,设置了机关,唯有她一人能走通。
  这天她来,他发现她手中多了三枚龟甲。
  “这是什么?”他这段时间常看她手里把玩此物。
  “主人送我的成年生辰礼。”她垂眸将三枚龟甲轻轻抛开,任其散落于地,似在以此占卜吉凶。
  果然,只有是那人相赠,才会如此珍重。
  他眸色晦暗,满心想的都是寻个机会,将那三枚碍眼的龟壳毁了。
  谁知这时却听她自言自语:“主人难道就是对的吗?”
  他微微错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是十余年间,破天荒第一次听见她表达对那人的质疑。
  他不禁卑劣地想,果然还是日久见人心,她终究醒悟那人并非伪装那般完美。
  可是这样的窃喜并没有持续,因为她又是很久没再来找他了。
  他心中担忧,便去寻她,却远远看见她坐在一个九鼎下发呆。
  她正看着九鼎上的人间万象,专注出神,甚至都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他也不打扰,只要看见她安然无恙,他也就放心,安静地守候在她身边,从白天到黑夜,就这样持续了十余日。
  终于,这日东方既白,晨光微露之时,好似化为一尊石像的少女忽然动了,她高高抛起手中三枚龟甲,以她从未有过的虔诚姿态闭目祷告。
  那日看过她以龟甲占卜,他已略通其中关窍,远远看着那龟甲情状,知道她这是卜出了一个大凶的结果。
  她盯着那三枚龟甲片刻,似是想通了什么,忽然长叹出一口气,这才转身,乍然看见他,吓了一跳。
  “江南渡,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怎么没唤我?”
  “才来不久。”他面不改色答,“因何事占卜?”
  “一件小事,行动之前想随意占卜一下罢了。”她故作轻松状耸了耸肩,捡拾起龟甲,用袖子仔仔细细擦拭干净,犹豫片刻,才道:“不过我们可能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不如由你暂时帮我保管这三枚龟甲?”
  她自然知道他与帝俊那厮不和,问这话时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可他永远无法拒绝她的请求,无论那是什么。
  “为何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他将龟甲接过来,妥善收好,关注的重点却在前半句。
  “也说不定很快又能见面,谁知道了。”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冲他做了个鬼脸。
  正是她这样轻松的态度,让他本来生出的疑虑又消解下去,以为她只是又像往常那样,寻了个有趣的去处,想要胡玩几日。
  自那次承受鞭刑,他已经很久没见她生出这样的玩心了,于是也就没有提出要与她同去,只温声叮嘱:“也别离开太久,回头被那人发现,又要挨罚。”
  “知道了。”她难得显露出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又抬眼望向他,“江南渡。”
  “嗯?”
  “没什么,哎,就是想,时间对我们来说过得可真快,一晃我们都相识十几年了。”
  数万年后,在失去她的那无数个日夜中,他都无比懊悔,当初的自己尚不通人情世故,没能理解这一刻她唇角一闪而逝的苦涩笑容。
  那是一种即将赴死的恐慌,是一种与挚友诀别的隐忍的不舍。
  如果可能,时间重新来过,他一定会牢牢抓住她的手,告诉她:你想做什么,我替你去,不会问你目的为何,只要你安好。
  可是时间没法重新来过,哪怕是身为自然之神的他,哪怕是作为阵法师之首的帝俊,也做不到。
  ……
  她将三枚龟甲留给他之后的第三天早上,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九州——
  负责看守九鼎的天狗,居然倾覆了九鼎,亲手毁掉其主帝俊费尽心血为九州设下的保护阵法!
  这是何等大逆不道惨绝人寰的祸事?!一旦没有了九鼎监察人间事,从此九州灵界便再难掌控尘世动态,普通人类遭遇天灾人祸,灵界的异兽和阵法师便无法第一时间赶到救援。
  换言之,九鼎倾覆,等同于人间从此生灵涂炭,变成一片被“神祇”遗弃的炼狱。
  而一旦他们这些“神祇”让那些普通人类失望,从此不再信仰供奉,九州灵界也终究会消亡。
  消息传到他这里时,又是一日过去,据说她已经被押到了祭台,被判处了凌迟之刑。
  他几乎疯了一样赶到地方,发现一抹红色的人影正从高高的祭台上跌落,而祭台下方人头攒动,挤着密密麻麻的阵法师和异兽,他们群情激愤,高声唾骂。
  “闯下大祸,活该受此酷刑!”
  “千刀万剐,也无法赎清她推翻九鼎的罪孽!”
  “毁我九州基业,杀了她!我们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叫嚣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那祭台上被千刀万剐的是什么恶鬼狂妖。
  他们说,这次对她的审判是由各族投票决定,其中一百零八个异兽族群竟是举族投票,要求以极刑将她处死。
  而这些族群,几乎全部受过她恩惠。
  她天生古道热肠,在他看来,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是也曾默默在心底许愿,她的善意可以换来更多的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