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保安固执地说:“老板说这事儿被警察知道对你没好处。你应该明白老板的良苦用心,他拖延这么一会儿就让你们两口子重归于好了,再等一会儿,他一定会答应你媳妇的。那时候她就下来了。”
  常有恨得咬牙切齿。心说好个赵学旺啊,做世界上最坏的事却能始终把自己标榜成最善良的人。
  他使出一股激劲,努力翻身把保安掀下去,可还不等起身,保安又抓住他的腿,重新把他拉住。
  他连蹬几脚,把保安的鼻子蹬得冒血。保安依然咬牙不放,“我没啥能耐,只能借老板的光儿干点好事。等你想明白了也会感谢我!”
  这时,常有的身体触电一般痉挛一下,双眼惊恐地望向头顶,双手下意识摆出接人的动作。保安也立刻弹起来,一边伸直双臂,一边向上寻找落下来的田慧。
  可是他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水泥库的轮廓把夜空切成一个半圆。他明白自己上当了,回头再看,常有已经跑进阶梯入口,把门反锁住了。
  他叫一声“你妈”,赶紧去晃铁门,晃不开后又绕到一旁试着从围栏上翻进去。他太笨拙,试了两次都摔了回去。
  这个时间里,常有沿着螺旋形的外部阶梯跑到水泥库顶部。那里有两条路,一条继续走,穿过一扇栅栏门直通天台。另一条是开在墙壁上的一扇铁门,进去后是水泥库内部。
  可能是田慧为了显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决心,上去时锁住了第一条路,且这条路周围都被铁丝网罩着,根本无法翻越。常有只能试着看内部能不能通往天台。
  那扇门其实也锁着,但年久失修,门板支翘着。他疯狂踹几脚,门板脱离墙体整个飞向内部。
  常有迈步进去,脚下方才传来门板落地的巨大回响,伴随着有风从下方吹来,带来石灰的味道。
  这是一个高将近三十米、直径十六七米的巨大中空罐状建筑,除了身后这扇门和库顶的坏通气孔泄下来的光芒外,再没有其它光源,一切黑漆漆空荡荡的,仿佛无边地狱。
  常有的手摸到粗糙的栏杆,视觉终于习惯环境。借着这虚弱的光线他看到与脚下这扇门连接着的是一条紧贴墙壁的只有一人宽的环形过道。过道沿着罐状空间上沿围成一个巨大圆环,下方立陡的内壁上残留着水泥灰,凹凸不平。
  他努力辨别,依稀看到圆环对面有一道向上的铁梯,铁梯顶部有光线倾泻,于是沿右手边向对面走去。同时,他记起这应该是一条作业道,水泥厂生产时,工作人员会定期从这条过道上垂降,清理挂在内壁上的水泥灰。
  门洞离他越来越远,恐惧感和压迫感相继袭来,尤其是当他感觉到手边的栅栏和脚下的铁板在不停颤抖时,他已明白这条环形作业道随时可能发生塌方。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义无反顾地向前。
  门洞的光源越发渺小,大概走过环形墙壁的四分之一时,前方黑暗中忽然亮起一束耀眼的手电光。
  他用手臂遮住眼睛,隔着臂弯的缝隙向外看,看到是拿着手电筒等在前方的赵学旺。
  他果然在这!常有几乎就要冲上去。可刚迈一步,脚下用以支撑路板的钢筋折断,一大块路板落入深渊,他紧紧抓着栏杆才没有跟着一起掉下去。
  赵学旺的手电落在惊魂未定的常有身上,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他用满含祈求的语气说:“别再往前了,大侄子,这里太危险。把磁带给我,我打电话给田慧,她就会下来。”
  常有怒不可遏。“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磁带我是不会给你的!你要是敢拦我,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赵学旺沮丧地摇摇头,“大侄子,你还没明白吗?我认输了,我隐忍三十年,只为在你身上宣泄对常德发的憎恶。可我几次花在你身上的心思都被你化险为夷。现在,你掌握着足以要我命的证据,幸运也好,聪明也好,这盘棋你赢了。给我个机会吧,就像你爸那样,在每次得胜的时候收手,那将比赶尽杀绝更能令人臣服。”
  常有因极度的愤怒而大笑,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赶尽杀绝用在你身上才合适吧!我第一次相信你,被害得流浪街头妻离子散。第二次相信你害得我锒铛入狱有冤难伸。现在我妻子就在头顶,随时有可能结束生命,你还想骗我?我虽然笨,但不是白痴!”
  赵学旺也缓慢迎上来。“田慧的事是我预料之外的,当我得知她在这里时我吓得要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真羡慕你,一无所有居然会有女人这么死心塌地地跟随你,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正是她让我认输的,是她让我看到了我渴望了一辈子的相濡以沫是什么样子。说实话,我不怎么钦佩你,但我钦佩她。所以我还没报警,报警对你和她来说都没有好处。看在我依然在为你们着想的份儿上,看在德发老弟也曾害得我夫妻反目的份儿上,把磁带给我吧,我们往日的恩怨一笔勾销。”
  常有继续笑着,狰狞而凶恶。“你这个人渣!我爸跟彩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在遵从医嘱帮彩云治疗精神病!虽然我没生活在那个年代,但我能想象我爸是在努力帮助你解决掉生活里最大的烦恼。他把你当兄弟!而你却恨他。”
  说完这句话,两人面对面。常有从兜里掏出病例复印件丢到地上,“你自己看看吧!”
  赵学旺蹲在地上捡起来,用手电照着迅速阅读。起初他的眼神充满疑惑,随着纸张从手中翻过,他整个人都蔫了,不由自主地摇晃脑袋。
  突然,他像遭受了巨大打击一样抱头跪在地上,悔懊地叫道:“怎么会这样呢?这么多年我一直误会着德发老弟!我的天呐!我到底做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啊!”
  常有看着眼前这个无助的人,第一次觉得他跟村子里那些生活清贫的老人并无二致。他的确有钱有势,可以掌握别人的性命,可他也是人,也有不堪一击的一面。
  常有再次开口,声音中的愤怒变成轻蔑,“现在你明白了吧?人们都尊重我爸而不尊重你是因为我爸心胸宽广,你心胸狭隘!你总在埋怨那个女人给你暴力让你窝囊,可你反思一下,你给过她理解吗?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嫌弃她?你觉得用嫌弃和冷落能换来关爱?彩云阿姨要是再对你好那可真是天理不容!”
  他顿了顿,“你的确不如我爸,再有钱也比不过他。因为如果是他,要么打死不从这门婚事,要是答应了,就会全心全意对她好。他之所以能获得所有人的信任和尊重,就是因为他做事正大光明,敢作敢当!”
  这声音在周围回荡,悠长而洪亮。那一瞬间,常有发现这番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而后当他的思绪回归现实,他发现那个在人前备受崇敬的老人竟然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他向前走,准备从他身边挤过去找田慧。但在近前,赵学旺突然抬起老泪纵横的脸,哀嚎着说:“我知道我错了,大侄子,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你的妻子在等你,你大娘也在等着我啊!我曾经以为我对女人绝望了,不会再娶妻,即便在我发现我是真心喜欢夏小书的时候也不敢相信她。现在她终于经过了我的考验,我已经跟她领了结婚证。难道你想让她这么多年的努力白费吗?我看得出,她对你也是用了心的。就像我为了田慧没有选择报警一样,你也看在她默默陪我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放过我吧。”
  说完,赵学旺竟抡起巴掌左右开弓抽向自己的脸,边打边说:“我输了,我永远也比不过他!我恩将仇报!我是个人渣!”
  随着抽打,鼻涕和眼泪一起飞溅。
  这次轮到常有发愣了。他忽然想到:夏小书才是在最高的地方操控一切的人,她隐忍在赵学旺身边,窥探着赵学旺的秘密,当她发现那个秘密可以置赵学旺于死地的时候又反过来帮助我。她成功地让赵学旺的阴谋得逞,激起了我的愤怒,而后又在我身陷囹圄的时候多次出手相助反过来调查赵学旺的不堪往事。赵学旺的这次栽赃一旦得逞,那么就没人能揭开他杀人的事实了,所以她被迫亲自出马,给我逃走的机会并带来最终的提示。她不喜欢我也不爱赵学旺。她真正的目的已经在她第一次聊天时说了出来,“我是个物质的女人”——她真正想要的是赵学旺的财产!
  奇怪的是,常有没再憎恨夏小书,但他的确开始同情眼前这个老人。三十年前他混迹街头,家庭不幸,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后有又活在父亲的阴影下,连他的妻子也对父亲。三十年后,他带着完美的复仇计划荣归故里,机关算尽,却没想到又遭遇身边的女人的背叛。
  他固然成就斐然,可实在可悲。常有的心头有什么东西加速流动,让他透过眼前的肮脏看到光明的一幕。
  他亲眼看到赵学旺对复原水泥厂的用心,赵学旺说那是他们的青春;他看到过赵学旺亲自扛着礼物送到曾经的工友家,不管是欢迎还是奚落他都一视同仁;他也亲眼看到过在吴大叔家,他醉醺醺地握住吴大叔的手,跟他说:“兄弟,我真他妈想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