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没有梯子,也没有别的东西。常有收回蜡烛,撤回脑袋,继续走向下一个。他不由自主地想象起彩云跌进这样一个空间时还有多么绝望,她知不知道这一切是自己的丈夫做的?知不知道她父亲和赵学旺父亲用深厚战友情谊促成的这段姻缘最后要了她的命?想到这,常有感觉脊背发凉。
  第二个纸浆池里也空无一物,但飘浮着一股淡淡的臭鸡蛋味道,呛得常有头晕。他知道,这就是硫化氢的味道,但他不知道,硫化氢的密度比空气密度大,如果不经过长时间的挥散,会顽固地留在纸浆池底部。
  从第二个纸浆池离开,再到第三个纸浆池。他刚想探头查看,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个物体。
  他转回头,锁定目标,心情激动。是一架三米多高的大型竹梯子,斜靠在承重柱子上,柱子旁边就是第四个纸浆池。
  他快步跑过去,检查梯子,发现梯子中间缺了一根横撑。撑杆上留下一对圆孔。
  就是它了!他一寸一寸寻找,并没有发现锯子上一样的血迹,于是想到当年赵学旺应该是把梯撑拆下来处理后再装回去的,血液一定残留在梯撑上。而这截梯撑或许还留在纸浆池底部。
  他小心放下梯子,点着两支蜡烛,用绳子顺下去照明。起初他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白茫茫的干涸纸浆,但随着蜡烛不断接近地面,在成片的白色浆片中出现一个类似于骨棒的长条轮廓。
  他继续放长绳子,想要进一步辨别,怎奈绳子到头了,蜡烛也突然忽闪一下熄灭了。
  二氧化碳。常有做出判断,开始思考如何安全地下到里面。他侥幸地想只有三米高的距离,干纸浆一抠就破,下去把梯撑取上来应该用不了一分钟,憋气就可以完成。
  他咬了咬牙,一边深呼吸加大肺活量一边检查梯子上每一个梯撑的牢固程度。确定安全后,他把梯子插入纸浆池口,反身爬了下去。
  客观地说,常有这半生算是一个老实人,一个善良人,但绝对不是聪明人。世人总说傻人有傻福,但更多时候,考虑事情不周全一定是会付出代价的。
  就在常有憋着气下到纸浆池内部,集中注意力把梯撑从纸浆下面抠出来时,他身后的梯子正在一点点被抽上去。他听到响动时,梯子已经被抽走一半。他慌忙跑回去跳起来去抓,指尖够到撑杆下部,可惜没有抓到。
  梯子消失在入口处。他朝上大声问是谁在外面,没人回答。喊了三声,他又听到拖拽东西的声音,而后洞口被盖住,黑暗降临。
  第37章 无言的报恩
  蜡烛又一次熄灭,周遭黑暗无比。刚才剧烈的动作消耗了常有的气闭,迫使他大口呼吸。可是这呼吸没有带来活力,反而引起一阵隐隐的头痛。
  他立马憋气,拿出手机照明,同时向墙壁摸索。由于要用来架梯子,纸浆池的开口是贴着一侧墙壁的,如果有借力的地方,可以爬上去。可是,刚到近前他就发现那里光滑如纸,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气闭再次结束,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头痛加剧。短暂的呼吸之间,他的鼻头凝聚起一丝刺鼻的硫磺味,让他在短时间内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
  他搞不清楚毒气和缺氧哪个更致命,干脆放开呼吸,抵抗着肢体末端传来的巨大无力感,努力靠住墙壁让头脑保持在较高的位置。这时,他想起用电话求助,赶紧去按键。
  第一时间他想起的是夏小书,可按了几个号码他才发现,于阿姨的老年手机屏幕上正闪烁着“仅限紧急呼叫”几个字——纸浆池下面信号已经不准许正常通话了。
  那就紧急呼叫。这几个字每个人都曾看到过,却从没有人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到。
  救援,119。常有拨打,不知道占用了哪种信号,竟接通了,他在杂乱的声音中说出自己的地点和情况,然后请求帮忙叫 120。
  说完这一切,他最终靠着墙壁滑到地面上。电话断了,对方是否听见他无法确定。
  如果之前他只是想象彩云在纸浆池里的绝望,那么此时此刻他已经深切体会到这份绝望。三米高的距离,横着放在地面上,两步就可以蹦过去,立起来跳下去也不会受伤,可此时,仰望着这三米高度竟然像宇宙一样漫无边际。
  他想象着从电视中看见的情景:警铃一响,消防官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上防护服,跳上消防车,在急促的警笛声中奔赴火场。那些十八九岁的孩子不辞艰险,训练有素,赴汤蹈火。他这种情况不需要穿防火服,也不需要开消防车,带一根绳子就行,应该比出发救火更快。可对他来说还是太慢了,他的大脑已经从父亲和彩云的安全生产事故中总结出生命的脆弱,并把它转化成死亡的味道传递到舌尖。也许消防员到达的时候,只能看见一具尸体,一具一辈子一事无成的尸体。
  我还能做点什么呢?他迟钝地想起来这里的目的,爬向纸浆池中央,把那截梯撑抠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有纸浆裹着,梯撑光亮,一端平直,一端倾斜,倾斜的那一端茬口里浸着黑色的血迹。
  他坐下来,忽然找不到方向,感觉屁股下面的地面是软的。他跌进这个软绵绵的坑里,许久才发现自己是在躺着。他又使出全部力气把包里的那把锯子拿出来,跟梯撑放在一起。也许这两样东西会引起消防员的怀疑,调查出赵学旺杀人的事实。
  做完这一切,痛苦消失了。和之前躺在冰面上不同,他虽然接受了死亡的结果,却是满心不甘,这不甘让他莫名其想象起父亲临死之前的情况。
  他为什么没求助呢?碎料地坑没有纸浆池里的毒气,不会短时间内剥夺人呼救的权力,从发现被机器卷住到身体被扯进去,一定有一个痛苦的挣扎过程,虽然机器噪音很大,但周围的人离他并不远,死亡将近他应该疯狂喊人救援才对。可吴大叔说是机器卡顿让他发现的异常。
  常德发的脸出现在常有面前。是那张照片上年轻的脸。这个世界真奇妙,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死了人们记住的就永远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一定程度上早死的人才永远年轻。
  思绪开始错乱,肺部好像被掏空了。常有仿佛看到了还没有记忆的小时候,父亲在悠车外面注视着他。无比真实。他开心笑了,长这么大,他只知道父亲的模样,却从没有体会过被父亲凝视的感觉,那一定很有安全感吧。如果有父亲在,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忽又生出一种渴望,伸手去摸父亲布满胡茬的脸。接触的那一刻,幻象被击碎,黑暗遮眼。他惊恐地去抓,什么都没能抓到,视线越过手指间,一个古怪的东西出现在朦胧的视野里。
  他努力把眼睛眯起来,借着手机屏幕淡绿色的光芒,看到那是纸浆池内部用以推动浆体防止沉淀的螺旋桨。它在纸浆池一角,在高处。
  空气也在高处。常有感觉这是父亲在指引他,于是支撑着爬起来向那边走去。事实上他不确定自己是只有精神动了,还是真正操控着身体在动。他走到机器下面,搜集起最后一丁点力气,用力向上一跃,双手抓住机器的杆臂,贪婪地深吸一口气。
  这一口气比蜂蜜还要甜美,比毒品还要让人亢奋。他感觉到凝固的身体被渐渐融化,重新生出了一股新的力气。这股力气让他看到自己的确是吊在半空中,也让他在几秒后看到被封堵的观察口里照进来重生般的光明。
  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形轮廓踩着梯子迅速爬下来,像是摘上吊的尸体一样把他卸下,然后背起他吃力地向上爬行。整个过程中他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一块光斑在眼前晃动,光斑由中间被分割成两半。
  呼吸,剧烈的呼吸。空气,纯净的空气。常有感觉到一股能量在体内游走,让干瘪的细胞再次变得饱满。而后,他闻到灰尘和化学物品的味道,感觉到彻骨的寒冷。眼前的迷雾渐渐融化,他看到漆黑空旷的厂房以及门缝下的条形光线,接着又看到坐在一旁的保卫科老主任。
  老主任面色苍白地低着头,光秃秃的头上布满黏腻的汗水,使那道疤痕看起来更加复杂丑陋。
  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忍着大脑中刀劈斧凿般的疼痛思考着应该是老主任救了自己。这证明老主任不是赵学旺一伙儿的,顿时喜由心生。他想说话,却找不到舌头。
  老主任摇摇头,疲惫地一笑。想必纸浆池里的环境也给他身体带来了不良影响。他从里怀兜掏出一本旧磁带,交到他手里。“万幸啊……下边儿的毒气不多。”
  常有接过来看,正是那本《明天会更好》。他有些不解,气若游丝地说道:“它在你这!”
  老主任道:“我昨天从蔡文友家偷来的。那天跟你说完彩云的情况,我做梦梦着一件以前的事儿,是录音机刚到你爸手里的那会儿,我问他为啥这玩意儿不叫放音机叫录音机?你爸说它学名叫唱录机,能唱歌也能录音,然后给我演示它怎么把人的声音录进去。人老了就迷信,我总觉着你爸是在提醒我啥,就翻来覆去地想,这么着猜着你爸临死之前说的很可能是磁带。我先前以为在你家,去了之后没找到还听说你因为偷东西被抓起来了。常德发的儿子怎么可能偷东西呢?指定是那个赵学旺在报仇。我就想着磁带里肯定有猫腻。然后我影影乎乎想起来很早以前老蔡文友支支吾吾地跟我打听录音机咋录音的事儿,就找到了他家。现在好了,你爸很清白,咱们能拿着它们去举证了。这个赵学旺,一辈子都是这猪狗不如的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