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风突然猛烈地摇晃起窗外的遮阳棚,继而大雨拍打窗子,外面好像瞬间换了世界。沉默许久,常有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站起身,向组长告辞。组长说可以派车送他回家,被他拒绝。
  后赶出来的年轻大娘眼神询问组长真的要这样让他走吗?组长回答道:“你记得新兴的社区商业吗?他是个很有商业头脑的人,也有一种天生的服务意识,就是历练还不够。咱们得让他经历更多的痛苦,迅速成长。”
  尘埃落定,常有冒着大雨往家骑车,半路途中电动车没电,他就踩进积水里推车赶路。雨越下越大,伴随着还有今年的最后一场雷电,分叉电光接连照亮厚厚的云层,仿佛要把天空劈开。到家时他浑身湿透,却丝毫没感觉到寒冷。
  他沉浸在自己的内心里,并没有对母亲的责怪。厂长最后说的话起了作用,凭借他的感知,不管母亲当年做过怎样荒唐的事,在养育他的这些年中也已完成了自己的救赎。
  折磨他的是一种心疼。父亲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而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他放弃自己惯用的暴力,放弃尊严,独自承受这份重创。他向坏事妥协,委曲求全,最后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可以想象在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他心中该有多么悲凉。对世界的失望让他最终做回自己,指认凶手,想让罪恶得到惩罚,想为自己遭遇的不公平讨个说法。但这个谋杀做得太精明,也有太多巧合,没有这枚扣子谁也无法认定凶手。
  一种古怪的冲动在心底滋生,越来越大,常有想到向派出所举证——涉事的人都死了,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影响,而把安全生产事故改为故意杀人却可以慰藉父亲的在天之灵。
  第14章 雨夜访客
  常有拿起电话,拨通组长的号码说了自己的想法。组长又是那副失望的语气,“所有人都不在世了,即便警察还原真相,法律也无法再惩罚任何人,所以其实你还是在考虑你自己的感受,你想为自己的情绪找一个宣泄口,卸下这个重担。但身为男人,你要学会承受重担才能有所作为。当初我答应你父亲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个秘密,这么多年就守口如瓶。我作为一个异姓兄弟都能承受这些,你是他的亲儿子难道不应该承受更多吗?放下这件事情想想以后吧孩子。”
  放下电话,悲伤到达极点,常有伏在炕上嚎啕大哭。风雨更猛,拍打玻璃,挤进门缝,仿佛要把这座小屋撕碎。
  许久,一阵敲玻璃的响动传进常有因缺氧而蜂鸣的耳朵。他支起身子细听,听见含糊的人语,“有人吗?方便进去躲躲雨吗?”
  他赶忙抹掉脸上的泪痕,向前屋走去,看见一个人影印在玻璃上。他打开灯,看到是一张干瘦的老头的脸,于是过去把门打开。
  老头进屋,停在门口,连连鞠躬感谢,雨水顺着头发和裤管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上流淌汇聚。他一边清理脸上的水一边满含歉意地说:“不好意思,等一会儿不淌水了我帮你收拾。”
  常有轻松道:“没事,咱这大小也是个公共场所,你随便坐一会儿吧。”这时他意识到屋子里竟然冷得像个冰窖。
  他走到后屋,发现暖瓶里的水还热着,倒了一杯加入点糖拿到老人面前,而后返回后屋升起灶火。
  火烧起来,他再回到前屋,递给老人一条毛巾,又拿出自己干活的衣服,对老人说:“我这也没啥像样的衣服,你要是不嫌弃就换上,把你的衣服放在火墙上烤一烤,雨停之后就能干。”
  老人再次感恩,擦干头发后,接过衣服开始换。常有为了照顾他的感受,送毛巾时多在后屋停留了一会儿。
  换完衣服,老人把自己的衣服对着充当垃圾桶的油漆桶拧干,小心抻平褶皱后铺在火墙上等待温度上来。
  那是一身正装,黑色的西服西裤,白色衬衫,还有一条暗红色的领带,不过都很旧,套在里面的毛衣毛裤都带着补丁。
  这种着装是八九十年代的人们的体面,能一直保持这个习惯的当年大都比较有知识涵养。
  忙碌过后,屋子的温度渐渐升高,常有坐回到柜台里,询问老人要不要吃点什么。老人表示自己在火车上吃过了。说话时常有看到老人身边放着一个用方便袋包裹着的旧本子,雨中赶路时,应该被他掖在怀里,表面不是很湿。
  常有从口音中听出他是本地人,但容貌全然陌生,于是问道:“大爷您是从外地探亲回来的吗?”
  老人回答:“我是这里人,一直在外地生活,这次回来是想看望一个故去的老朋友。”
  这次常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老人的外表和举止上。他的年纪大概在六十五六岁,细长的脸型,头发黑中带白,不久前剪过的,胡须也刮得很干净,跟他的着装很配。稍显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中显现出一种过度的卑微,身体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好像稍有不慎就会得罪什么人一样。
  老人再次开口,“小伙子,我看你是个热心肠的人,有个事儿想跟你打听一下,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常有一笑,向前挪了挪,“这有啥不方便的。您问吧,我知道肯定告诉您。”
  老人看一眼窗外,转回头来,“蔡文秀是在这个村子住吧?你知道她家具体在哪吗?”
  这个问题让常有吃了一惊,因为蔡文秀是他母亲的名字。他思索一下,回答道:“是在这个村子,不过头几天她过世了。您刚才说看望故去的老朋友,是说她吗?”
  “是啊……我俩年轻的时候认识,后来我走了就再没联系过。我从朋友那里听说她过世的消息,专程回来拜祭一下。路上火车晚点,到这黑天还下雨,没时间打听,看到你这亮着就先跑到你这来了。”
  “您是她的工友吗?”
  “嗯……算是吧。确切地说我是她们当年的厂长。”
  “你是纺织厂的厂长?”常有猛地站起,目光闪现出惊讶,继而又是一阵怒意。
  老人惊愕于这个反应,急忙用一种卑微的语气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就是一个干巴老头子。呵呵。”
  “你这厂长还挺关心员工的。几十年没联系,知道她去世还专程赶过来看看?”常有又坐回去,阴阳怪气地问道。
  “也不是啊。”老人装作没注意这份奚落,规规矩矩地说,“它确实是我的员工,但我对她还有另外一种感情。人到老了就怀旧,本来放下的事说不定啥时候又在乎起来了。不说了,不说了,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等雨停了麻烦你帮我指个路吧。”
  “你们那是一种啥感情啊?”常有逼问。在老人面前,他很少有这么没礼貌的行为。
  “这……”
  “咋?你都敢回来看她,还不敢跟别人说吗?不是啥见不得光的感情吧?”
  “嗨……”老人很快接受了常有的莽撞,“一个糟老头子跟年轻人说这个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不是啥见不得光的事。当年她是我们厂子的女工,方方面面都很出众,我当时也年轻,还没结婚,迷恋她迷恋得不行。”
  “可是当时她已经结婚了啊!”常有脱口而出,努力掩盖的愤怒展露出来。
  “是啊……她结婚了。”老人依然接受常有的语气,好像欠着对方多大人情似的。他语气和缓地说:“你们年轻人应该更懂这个,这男人要是爱上一个女人,哪还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当时我也年轻气盛,而且是厂长,有权力,我就拼命地追求她,给她多开工资,给她送花送衣服,还时不时约她去看电影,想让她离婚。”老人眯起眼睛,好像那样的日子也让他挺开心的,“可惜啊……她根本不稀罕这些,啥都打动不了她,我要是跟她说点过头的话,她就闹辞职。我是深了也不是,浅了也不是。后来厂子倒闭,我就走了,但是这份儿感情没变过,我一辈子都没看上过别的女人。现在老了,也分不清那是对她的感情还是对年轻时的怀念,总之就是得知她的死讯时,特别想回到这个地方看看。”
  “哼!你少说了一件事吧?下岗之前你没利用职务之便跟她走得更近一点?”
  “这……”此时老人好像才注意到常有语气中的不正常,迅速打量一下他问,“小伙子,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蔡文秀的什么人吗?”
  “别管我是什么人。你先说说你都干啥了!”常有的咄咄逼人让他自己都很意外。
  “那我就当你是吧……”老人苦笑,“反正我这辈子都在被这件事情报应。下岗那阵,我手里攥着留厂名额,就寻思利诱她一下。你可能不很理解,那个年代继续留厂和下岗绝对是天上地下的区别。我有点得意忘形,把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只要她答应我一次,我就给她名额。但是你都想象不到她强硬到什么程度,她居然抽了我一个嘴巴,然后告诉我明天她就离厂,这辈子就算她饿死也不会用那种勾当换饭吃。后来我还是把名额给她了,可能她这种刚强的性格才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吧。”老人说完十分羞怯,被雨水冻白的面皮整个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