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常有理亏,没还嘴,默默坐下点起烟。有那么一会儿,屋子里只有田慧数落的声音。数落完了,她也不说话了,屋子便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往常吵架,常有母亲会过来批评常有,现在母亲没了,谁也不知道怎么收场。
  不知过了多久,田慧抹抹眼泪止住抽泣,下地穿上外套,又把沉睡的儿子叫醒。
  久儿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妈妈,不是说不走了吗?”田慧没再说话,强行把他拉到地上,给他穿衣服。
  常有站起来,看着他们的动作,不知说点什么。直到娘俩都穿戴好向门口走,他才梦醒了似的跑上去拉扯。
  田慧把他甩开,平静而决绝地说:“一年内你要不把饥荒都堵上,咱俩就离婚吧。”
  娘俩头也不回地走进院子。常有追出去,迎接他的只有阴冷的北风和满院没来及收拾的垃圾。
  常有虽然时常觉得妻子不够理解他,但并不真责怪她。就女人来讲,她足够坚强也足够贤惠。
  常父死后,常有的母亲在前街开了一家小卖店,一个人拉扯常有长大,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可能是劳累过度加上多愁善感,日积月累患上了很多慢性病,日常药物支出不断增加,家庭开支面临着巨大压力。常有和田慧相识时田慧在雪糕厂打工,每个月有两千元左右的工资,她没有像同龄的姑娘一样把钱花在吃穿打扮上,而是一分一分积攒起来。他们俩正是用这份积蓄结的婚。但因为产后田慧着急去上班,没有得到足够修养,得了很严重的后遗症,无法久站也不能见凉,不能再在厂子工作,只能出去打些零工,日子过得更加艰苦。田慧建议由她打理小卖店,让常有出去工作,但常有觉得打工也不能改变命运,没有同意。就这么着,田慧也没说什么,省吃俭用照顾着家庭,尽全力给孩子送到全市最好的幼儿园。
  矛盾的爆发在半年前,那时候久儿上幼儿园中班,开始接触课外补习。学习的内容基本是为上小学做准备,简单的数学、英语、语文入门知识,所有这些学科如果全部都学并且一次性交齐一年的费用有优惠,只需要一万块钱。田慧知道家中有一万元的积蓄,让常有拿出来交上,常有却支支吾吾地不肯。后来他们争吵,常有告诉田慧一万块钱花光了。田慧跟他大吵一架,向父母借钱交上学费。但事情还没完,有一次常有不在家,有人过来讨债,田慧询问得知常有不光花光了积蓄,还跟亲戚朋友借了钱。她四处打听,震惊地发现常有居然背着她拉下了四万块的饥荒。她以死相逼,让常有说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常有死活都不肯。田慧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钱花在什么地方常有从没向任何人提起,但他始终觉得,钱早晚会还上的,五万块钱影响不了他的人生。他需要的是时机而不是急急忙忙把自己的人生投入到某件不喜欢的事情上,用一辈子的庸庸碌碌换来自欺欺人的安稳。
  怎么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呢?常有满心冤屈,却无人诉说,只能默默回屋面向母亲的遗像。他越发觉得爱情什么的都是扯淡,一个人活在世上,能给予最大理解的永远只有自己的母亲。很不幸,他现在失去了那个唯一信赖、理解他的人。
  他默默注视着烛光中母亲的照片,悲伤阵阵袭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睛酸胀,转移目光的片刻,遗像旁一点金属光泽跃进视野。
  他打开灯,看清那是母亲用来压寿衣的糖果盒子,当时情急,被他随意放在了箱盖上。
  盒子有些年代,铁的,绿漆斑驳,一面画着白白胖胖的小孩,另一面是两个凸鼓的字“家庭”。看起来原本应该是一对,另一个盒子会写“和睦”或者“美满”的字样,但他家只有一个。
  他晃了晃,里面沉甸甸的装满东西,大多数是不动的,只有一个很小的物体撞击铁皮发出清脆的声响。
  回忆往事,他不记得母亲曾经拿出过这个盒子,一时有些好奇母亲在里面装了什么。
  第02章 一枚纽扣
  常有拿着盒子回到炕沿边,用力打开。盒盖很紧,随着“砰”的一声响,有东西甩到炕里散落开来。
  他捡起来看,首先看到一张贴着黑白照片的类似于奖状的结婚证书,照片上父亲意气风发,母亲年轻貌美。再看其余的,是真正的奖状,“先进个人”“劳动模范”“行业标兵”等等,有父亲的也有母亲的,父亲的居多。
  一股酸楚漫上鼻尖。这大概是母亲最珍贵的东西了,是他们的青春,是努力奋斗的见证。常有一张张收拾起来,小心叠放,想象着父母年轻时的恩爱与勤劳,如果不是九十年代的下岗潮和那场意外,他们大抵会一直幸福地生活到现在吧。
  叠好后,他准备把这些荣誉放回去。这时,他发现盒子里还有一样东西。
  一枚纽扣。
  他把手探进盒子,用手指小心夹出来,看到是军用大衣上的一枚铜扣子,表面鼓起,有一个中空的五角星图案,五角星中间写着“八一”字样,翻过来看背面,是立体的扣眼,扣眼里穿着一缕黑线,线头整齐,看得出是从什么衣物上剪下来的。
  起初的几秒,常有一直在想这枚扣子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被母亲跟荣誉证书放在一起珍藏着,而不是放在线笸箩里。某一个瞬间,他仿佛被雷击中,浑身下意识地一抖。
  他扫一眼挂在屋北火墙上方的木头相框,跑过去搜寻,在被玻璃夹着的众多相片中看到想看的照片。
  也是黑白的,是父亲和碎料组六个工友的合照,背景是水泥厂三座一排的高大水泥库。父亲在中间,强健的体魄看起来具有一股领导者的威严。所有人都淳朴地笑着,脏兮兮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们都穿着军大衣,统一系着褐色的塑料纽扣,其余六人的衣服下摆都敞开着,唯独他父亲的下摆被一枚加置的金属扣子系紧了——这枚扣子跟此时他手中的扣子一模一样。
  双手开始颤抖。他甩甩头,瞪大眼睛仔细辨别,在两者的“八一”字样上看到同样的划痕。
  是同一枚扣子。
  扣子显然不是原配,是后加在大衣上的,只要不傻都能看出来它的作用是预防衣角在工作中被刮住。三十年前父亲正是因为这枚纽扣脱落而惨死于地坑中,然而,这枚本可以不慎落在附近任何地方的扣子却是被剪掉的,还偏偏留在母亲手中……
  厕所里听到的谣言再次钻进常有耳朵,他的脑海中迅速涌出一个推测:母亲剪掉扣子,害死了父亲。老太太说的是真的?
  有风顺着窗缝吹进,发出尖锐的叫声,地柜上烛火闪动,光影在遗像上勾勒出一个憔悴的笑容。
  常有揉搓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旋即自嘲地一笑。
  这怎么可能呢?父母年轻时的感情有口皆碑,母亲是慈祥善良的家庭妇女,怎么想都跟害人这种事情不沾边。而且,单靠一枚扣子进行谋害实在不是聪明的做法——父亲随时都有可能发现,可以自己多加一些小心,也可以补上一枚其它纽扣或者用别的办法加固。
  可是……这枚扣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它既然关系到父亲的工作安全,为什么会被剪掉?
  古老的摆钟敲响八点,打断他的思路。他从思绪中走出来,揉揉太阳穴,准备填把柴火让屋子里暖和一些。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吴大叔的吆喝声。
  他出门朝东院看,见吴大叔披着大衣、叼着手卷的旱烟隔着墙头喊他。大叔看见他,道:“常有啊,你啥时候有功夫过我屋来一趟,叔儿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常有知道,大叔准是听见刚才他们两口子吵架,想劝劝他。他道一声“等一下大叔”,回屋挑拣几样宴席没用完的熟食,提着走进吴大叔家的院子。
  如果说母亲死后还有谁能让常有觉得是亲人,那么非吴大叔莫属了。那张合照里吴大叔就站在常父的身旁,七个人中他最瘦小,也最年轻,笑容里带着些许腼腆。据常有了解,吴大叔是最晚进入水泥厂工作的,没有经验,所以就由父亲传帮带。入厂两年开始改制,吴大叔主动找到厂长,说自己单身一人,业务也不太熟练,要求把岗位留给更能胜任的人。厂长把他树立成典型进行嘉奖,他成为第一批离厂的职工。下岗后第二天,他买来一辆倒骑驴(双轮在前一轮在后的脚踏三轮车),又成为第一批进城拉脚的人。那个时候这份工作收益很可观,他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存下一部分钱。后来市容整顿,取缔倒骑驴,他开始到街边修自行车。最近几年干不动了,赶上市里普及社保,他用积蓄足额缴满,开始享受待遇。
  常母活着的时候总是以吴大叔为榜样教育常有,让他脚踏实地,让他务实,如今再在大叔家的院子里看见那辆废旧的倒骑驴,常有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大叔在房门前等他。他递上打包的饭菜,说:“这几天辛苦你了大叔,我也没啥能报答你的,家里还有不少食材没用上,我捡好的给你拿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