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陆栖野好像不急着和林含章说话,他招呼着下马的士兵过来。
  “快了,下城基本安生了,几个兄弟又在未央宫逛了一圈,找到个断了气的女子。我们用布单裹了裹,想着明日出城的时候顺便葬在郊外。”
  陆栖野缓缓点头,像是没有在意士兵嘴里的人,“先下去休息吧。”
  等士兵走出去几步,陆栖野又朝着他喊:“去城里的棺材铺找副现成的棺材,毕竟来了一趟,让她干干净净走。”
  “你知道她是谁吗?”
  士兵走后很久,陆栖野也没有再开口,他下了马坐在城边的茶摊喝茶,摊主见他这架势连忙退避三舍,给他沏了一壶茶后躲到了屋里。此时他幽幽一句话,引得林含章僵直的脊背抖了抖。
  “宋衾褰,听师父说是江阮的姐姐。”
  姐姐,陆栖野并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江阮有兄弟姊妹,可能被他养在未央宫的肯定不是寻常女子。陆栖野动了想去看看的心思,但很快掐灭了自己的想法。
  她死了,不管是被江阮抛下了,还是她如晏离鸿一般不愿离开,她于江阮而言都没有意义了,不如让她安稳离开。
  “你是下不来了吗?”
  陆栖野语气里满是嘲讽,林含章咽了咽口水撑着马屁股,他想要抬腿,却发现自己的腿麻了。
  “哥……”
  “别叫我哥。”
  论谁都能听得出陆栖野此时的情绪,林含章不敢造次,便用眼神求助檞枳。檞枳侧过头看了陆栖野一眼,只得到一句:“你有本事卖国,我不信你下不来。”
  “我没有。”
  “你没有?”陆栖野冷笑一声,“一开始传假消息,后来得了平远军的情况跑出去报信。如果说崇州沦陷我没立场怪你,那朔州呢?我们就像是被扒光了晾在江阮面前。林含章,你再说一句你没有。”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含章说着越发心虚,他起初真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他看到了江阮的威力,心里更多的居然是崇拜和羡慕。
  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林均许却并不溺爱他,反而更加偏袒林朝槿。林含章自以为理解,觉得长姐幼年丧母,着实可怜,可他毕竟年少,望着那些父亲同样是朝中权贵的少爷们,他也会问一句父亲是不是看不上我。
  林含章自认为不算聪明,远比不得父亲才学,但他也是在那澄州最好的书屋里念书的,就算成不了林均许一样的名宰,他也想去奔一奔三公。
  后来林均许指了晏二公子给自己做老师,那时候的林含章是全北梁最快乐的小孩,晏离鸿是公认的同辈中的翘楚,那父亲势必也是对他寄予厚望的。
  只是晏离鸿跑了,将他当作护身符般带在身上,林含章的喜悦化作心底连绵不断的嘲讽,难道这就是他唯一的价值吗?
  于是林含章又一次向晏离鸿行了拜师礼,两个人都踏上了不归路。
  林含章说不清当初的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对晏离鸿怎么就从责怪变成了依赖,可跟着晏离鸿的日子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而江阮让他看到了另一种世界。
  从那时起林含章就不想回去了,虽然他还是想家,想父母,想姐姐们。
  无数个日夜少年人的梦中都是衣锦还乡的场面,一如母亲嘴里父亲高中那日时的恢弘,可一觉醒来他还在逃亡的路上,并且离梦里的一切越来越远。
  遥州走水是他为师父做的第一件事,烈火在他身旁燃起来的时候他真的好想哭,他第一次感觉到被人丢下后的恐惧,他想大声叫父亲,可浓烟很快侵蚀了他的神经。
  在陈京观怀里醒过来的时候,林含章也曾犹豫,他看着眼前的哥哥有着和父亲一样慈悲的模样,怪不得父亲会喜欢他。
  只是林含章还是对陈京观说了谎,一字不差地将晏离鸿教给他的话说了出来。
  那时候他留了很多眼泪,他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他想用眼泪去博得陈京观的同情,哭着哭着却真的为自己的未来感觉到悲哀。
  他要说一辈子假话了。
  陈京观信了他,林含章心里却没有意料中的得意,他无时无刻不觉得煎熬,这些哥哥姐姐对他很好,他又一次想家了。
  他便只能再一次跑掉,然后一跑就跑到了今日。
  几日前晏离鸿拉着他的手说自己要死了,林含章不信,他觉得师父并没有输,江阮交给他的每一项任务他都做的十分出色,可他觉得晏离鸿没有骗他,他真的抱着寻死的心。
  师父心里的仇报完了,他为何还是一副愁容满面?
  诸如此类的问题,这一路上不断刺激着林含章,他想不通,却也没法从晏离鸿身上找到答案。
  要是放在从前,他会和林均许一一说明,听父亲是如何见解,然后豁然开朗,只是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父亲了。
  今早,晏离鸿给他做一碗饺子,笑着看他全部吃完,未央宫早就空了,晏离鸿是找下城的面摊婆婆买来的食材。
  上车饺子下车面,他想送林含章回北梁,他觉得林均许不会要了林含章的命。
  要说后悔的事,晏离鸿真的有很多,收林含章为徒就是其中一件。他这个师父没教给徒弟什么,反倒是将他拉到了一汪漩涡中,漩涡搅碎了他,也搅碎了林含章的未来。
  他为林含章做不了什么了,只交给他一封信,让他带给林均许。
  他够脏了,再脏一些又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活着就好。
  “让我猜猜,晏离鸿打算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让我放你一条生路?”
  陆栖野一语中的,林含章回过神怔怔望他,眼睛不自觉湿润起来,双手搅在一起慢慢低下了头。
  “合着你就从他那学到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说话!”
  “师父留给我的东西,他让我务必亲手交给父亲。”
  所以晏离鸿留了东西,交代好了后事,他之所以在今日出现,又以身犯险引得檞枳注意,只是为了找陆栖野讨死。
  突然心里那股劲儿爬了起来,陆栖野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单手将林含章一把抱下来,却没等怀里的人站稳他就撤了力气,少年人踉跄着去抓陆栖野的衣襟,他退了一步。
  “檞枳!找人送他去和晏离鸿的车马汇合!”
  檞枳忙应了一声,陆栖野却听到林含章颤颤巍巍地声音问,“我师父他……”
  “死了。”
  至此,陆栖野能和林含章说的所有话都说完了,他牵过马只一步跨上,夜半的清辉洗去了这数日征战落在他身上的血色,他头也没回,快马出城。
  “小公子。”
  檞枳替林含章扶好马鞍,他不知道还能同林含章说些什么,寒暄的话和安慰的话他都说不出口,林含章的存在就让他觉得别扭。
  “枳哥,我也会死吗?”
  “你怕了?”
  林含章缓缓上马,檞枳叫来了自己的卫队全速护送,让他们把人交给去澄州的队伍后就回来。
  “嗯。”
  林含章吞下了自己的声音,檞枳却好似从他的喉咙中依旧分辨出零星,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林含章望着他的模样不禁失笑。
  “我要是被林含晚看到如今这副模样,她也会杀了我吧。对了,她还好吗?”
  “她如今已是淑妃,不日,会是皇后。”
  林含章的眼泪终究没有忍住,在离开朔州这个桃花源后,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176章
  “朔州还算顺利?”
  陆栖野离开朔州后步子飞快, 好似不想再在那地方多待一秒。
  说实话他忍了很久才没有冲上去给林含章一巴掌,没有去搜他的身,陆栖野觉得自己现在的脾气真是比他做小爷的时候好太多了。可后来他慢慢回过味, 他其实心底里有些怕看到有关晏离鸿的东西。
  万一晏离鸿最后的遗书提到他了, 他要再为这个人留一次眼泪吗?如果没有, 他又会不会感到失望?
  晏离鸿一步步将自己逼到了穷巷, 说不上他的选择是对是错, 毕竟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经历过他的生活。陆栖野对他唯一的责怪,是怪他什么也不愿意说。
  陆栖野的那把刀上留下过很多人的性命,唯独晏离鸿的热血飞溅到了他的手心, 让他攥着刀柄的力气瞬间瓦解。
  陈京观在济州看到陆栖野时, 顷刻间知晓了过去几天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
  如今战事基本平息,当然,如果忽略江阮失踪这件事的话。
  陈京观远远朝陆栖野招手,本没想着他会搭理自己,可陆栖野却朝他挥了挥手里的刀。
  “他就三万人, 都投到朔州背水一战了, ”陆栖野下马将手里的缰绳交给随从,心不在焉地拍着身上的尘灰, “甚至说不上一战,我们人数压制, 他们殊死反抗,最后凄凄惨惨地给回光返照的东亭陪葬。挺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