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你知道我是装的?”
  陈京观闻言笑了笑,拉过桌边的椅子坐下,他双手抱胸有些无奈的看着霜栽。
  “你不是装的,但也应该是服了什么药才导致的肌肉无力,不过你胆子挺大的,敢在酒杯里下毒。”
  陈京观此话一出,霜栽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她垂着眼眸微微抿着嘴,半晌才开口:“若我说,酒里的毒,不是我下的呢?”
  陈京观一时有些发懵,但很快反应过来,他问道:“你是说,酒里是另一种毒,那你为何要喝?”
  霜栽没搭话,将杯子里剩余的水一饮而尽,又伸着手问陈京观讨要。
  等着她胸口那股隐隐的灼烧感被压下一点,她才开口。
  “那杯酒你没喝,如果我也不喝,蒋铎不会放我们离开的。”
  霜栽的话点醒了陈京观。
  他起初在宴席开始时倒了一杯酒,但只是作势要饮,实际上将它原封不动的倒在了地上。
  按蒋铎的性子,是见他半天没反应才派上了霜栽,如果此时霜栽也完好无损的离开,那么于蒋铎而言太便宜陈京观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毒?”
  霜栽点了点头,望着自己指尖常年弹琴留下的茧,缓缓开口道:“当时我母亲就死于中毒,后来我学会了所有的制毒手法。”
  霜栽的话轻描淡写,可陈京观像是被一桶冷水从头浇到尾,他没想到霜栽会直接提起她的母亲。
  他将她手里的空杯子接过来,然后就听她继续说道:“我想过你能活下来,却不知道你既然跑了,又为何要回来?”
  陈京观的喉咙被这句话涩住,他望着眼前这个曾用软软的声音叫自己的孟郁妍,如今皮囊没变,心却变了。
  “我想为我父亲寻个真相。”
  陈京观说得恳切,但回应陈京观的,只有霜栽的冷笑。她侧过头露出天真的笑,可嘴里的话却满是讥讽。
  “靠投靠狗皇帝,还是靠你如今的一身铠甲,少将军?”
  陈京观没有理会霜栽的敌意,其实他从心底里,也觉得愧对孟家。
  那一夜的大火,原本只会烧到陈府的门口,纵使孟知参以下犯上触怒了蒋铎,也断不至于牵连孟府上下。
  可是那场大火里属于陈京观的,只有那枚玉佩,而他最有可能藏身的,就是孟府。
  陈京观甚至记得母亲最后将自己送到孟叔叔手里的目光,她的眼里明明有泪,可自己却没有问上一句,而是满心欢喜的想要与孟遥鹤一同比赛投壶。
  他已经记不得母亲最后叮嘱了什么,但是他记得孟知参扭过他的脑袋,让他朝家门口举了一躬。
  那之后的第二天,陈频被告通敌,陈府被烧,温润入狱。
  陈京观哭着喊着要回家,最后被孟知参灌了一碗安魂汤睡了整整三日。
  他再醒来时,只发觉自己腰间的玉佩不见了,而他觉得自己还在梦里,因为孟府的下人无意间提到陈府全家无一生还。
  可他还没来得及去问孟叔叔到底发生了什么,孟知参就被蒋铎投狱。
  孟府的下场与陈家如出一辙,但蒋铎不愿担公报私仇的罪责,便只是下令发卖了孟家所有人。
  陈京观最后再见到孟家兄妹,是与他们远远望了一眼,随后他就被孟家婶婶楚鸳推到了孟家后院的废水井里。
  后来他不知是被冻醒的还是痛醒的,只知道睁眼时自己被厚厚的杂草堆盖着,那口井的上面被人压了石块,但又刻意留了缝隙。
  他从那条缝里看到了正午的阳光,以及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长久水米未进,他张着嘴努力接着雪水,可那雪花没等落到他身上就消融不见了,他只好努力翻身起来,双腿跪在草地上,一点点挪动那块石头。
  直到最后双手鲜血淋漓,他见到了漫天的雪,也见到了满目的血。
  他像是被遗弃在天地间的一株草,但是他却不敢哭出声音,他眼前是大火留下的灰烬,曾经他与孟遥鹤一同写字的桌子如今在风中腐朽,一个月前刚贴上的福字如今只能依稀与血色相融。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京观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八年前的画面,他眼神空洞的向下垂着,而霜栽见他不说话,语气里的嘲讽意味就更浓了。
  “怎么,被我说中了心事,觉得无颜了?”
  陈京观抿了抿嘴,说道:“孟家其他人,还好吗?”
  这回轮到霜栽语塞,她身子一怔,胸口那股刚抑下不久的燥热感又升了上来,她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因为别的,她只感觉到脸上湿润一片。
  “与你一样,孟家,也只剩我了。”
  那句“与你一样”,像是刀子一般扎进了陈京观心里。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打听孟家的消息,只要能路过廊州,他总是要去问一问有没有几年前被卖到这里的,可是遍寻无果,他心里觉得或许他们能如自己一般隐姓埋名,但他也早就预料到了。
  那世道,被赶出阙州的妇孺,能跑到哪里去。
  “对不起。”
  陈京观脱口而出,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对不起的是被自己连累的孟府,还是被父亲连累的孟府,抑或者都有。
  而他面前的霜栽轻笑了两声,从榻上起来朝他靠近。
  “陈京观,你最好让我知道我们一家没有白死。不过你若做不到,我也会做到的。”
  霜栽的声音在陈京观头顶盘旋,她的语气如同那日降在陈京观身上的雪花,一点点融化,然后慢慢将他浸湿,留给他长久的寒冷。
  “郁妍,那你的毒要如何解?”
  陈京观开口,叫出的还是那个名字。
  霜栽有些发愣,眼眶渐渐湿了,她仰着头不让泪流出来,而陈京观也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她。
  “你果然要救我。可究竟因为你是菩萨心肠的少将军,还是因为我是孟郁妍?”
  霜栽的话里是抑制不住的哭腔,而陈京观也被惹得鼻头发酸。
  “都是。”
  闻言,霜栽笑了,她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恢复了如常刻薄的语气。
  “此毒名为满堂彩,有一味药材是济州特有,不知……”
  “我去寻。”
  陈京观没等霜栽把话说完,他便抬头迎上了霜栽的目光。
  这一瞬,霜栽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名叫孟郁妍的姑娘,他是唯一一个还见过她的人了。
  “可你这番动作,会让崇宁知道你就是陈景豫。”
  陈京观闻言笑了笑,也站起身,他推开自己的房门,让月光洒了一地。
  “我从未想过要瞒着他们,我倒真愿意他们一见到我,便能想起我父亲。不过她用你当引子,”陈京观背对着霜栽,但是她看到了他慢慢握紧的拳头,“还真是煞费苦心。”
  霜栽不再言语,此刻她胸腔里的毒在一点点侵蚀她的神经,她也明白了那一日母亲为何要死死抵住门不让自己看她。
  她美了一辈子,最后大抵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狼狈。
  不过她有一点没想明白,崇宁给自己的药已经可以诱出陈京观,可为何那壶酒里还有毒,如果直接让陈京观死在蒋府,蒋铎必定脱不了干系,那蒋铎又是何用意。
  霜栽想着,却没有将这些告诉陈京观,她对他还心存芥蒂,她相信他救自己是顾念儿时的交情,可是人坐到这个位置,当真没有一点私欲吗?
  “你先休息吧,明日我托平海去告假,我带你去济州。”
  陈京观说罢,转身作势要替霜栽关门,而霜栽开口道:“你的主卧给我,你睡哪?”
  “书房。”
  陈京观的话没有一丝犹豫,他说完就关上了门,却迟迟没有离开。
  “柜子里有匕首,你不放心就放在枕边。蜡烛你可以多点几支,你怕黑。”
  霜栽望着门上印出的人形,心里思绪万千,她原想开口,却发觉除却嘲讽,她没想过自己还能与他说什么。而陈京观说完又站了一会,见她没有回音便离开了。
  此时的宅院里,东西两侧的厢房都暗了,只有院中的月光指引着最里屋的烛火。
  陈京观叹了口气,虽说今日的事情多,但是能见到霜栽,他总是开心的。而他稍微偏头,看见平海的屋里也亮着灯,便过去敲了敲门,听到里面的声音后悄声进去。
  “那位姑娘是?”
  “儿时故交,霜栽姑娘。”
  陈京观还没开口,平海已经发问,他少有如此紧张的时候,不过他得到了陈京观的回答,心稍稍安了,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了几分。
  “那就好,我生怕蒋铎给你使绊子,往你身边安插眼线。”
  听了平海的话,陈京观倒是笑出了声,他走了两步坐到平海对面,有些玩味的打趣他。
  “怎么,我像是很耐不住的,还是说我像是很好欺负的?”
  平海没回话,陈京观也敛了语气里的轻佻,他察觉得出平海的紧张还有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