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穆云山这份不甘心支撑他拖着病躯活到现在,他也愿意相信同样出于不甘心的陈京观,定然有他的坚持。
  今晚的晚霞很美,北边下了雪,南边却是玫瑰云,夕阳的残晖照在自己身上,穆云山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斜靠在粮袋子上。
  他想睡一会,然后做一场梦。
  马队的速度不疾不徐,穆晓山驾着马,一路上还和队伍里新认识的小孩聊着天,他们应是同龄,小孩羡慕他做过英雄,穆晓山则羡慕他回家有娘做的饽托。
  后来车队到了码头,穆晓山叫醒了哥哥。
  他们本想与陈京观告别,可最后只是朝着雍州的方向远远举了一躬,径直上了船。
  ……
  在能看到码头的酒楼二楼,陈京观也一直盯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不放心就去送送,在这看管什么用?”
  陆栖野将陈京观杯子里的酒斟满,也给自己倒上一杯,他顺着陈京观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艘建制华丽的庞然大物开始慢慢向前航行。粗算时日,十天就能到阙州。
  那日,刚好是万阳十七年的最后一天。
  “没事,还会再见的。”
  陈京观收回目光,盯着桌前的酒杯。这是陆栖野临走时特意快马回家取来的桂花酿,说是要为他庆功。
  “你确定他们会回来?那可是你们南魏的都城。”
  陆栖野说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吩咐小二端上了时令的凉拌苜蓿和五香牛肉。他回家时父兄去了军营,他便让晏离鸿传话说自己要跟着陈京观去廊州办事。
  晏离鸿明白这是陆栖野的借口,却也没说什么,只嘱咐他注意安全。
  陈京观轻声“嗯”了一句,没有过多解释,拿筷子夹起桌上的菜。
  北梁的粮一个月前就送到了,大家的日子也都慢慢恢复了水患之前的模样。这是今年最后一茬苜蓿,根茎处已经有些老了,不过这次是油炝过的,沾了满满的油香。
  “下酒还是该配沙葱,不过如今北梁也很少见了,等过几日哥哥大婚,你来了澄州便能吃到了。”
  陆栖野一边品味着嘴里的菜,一边微微皱着眉头,他对面的陈京观停下了手里的筷子若有所思。
  “陆小将军大婚?”
  陆栖野听出了陈京观嘴里的疑惑,可这倒让他更为不解。
  “你没收到我寄给你的请帖?我记得我一个月前就寄到雍州了,怎么……”
  陆栖野一拍脑袋,满脸懊恼,不过陈京观早就猜到了,如今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禁失笑。
  “也是我的问题,我未与你言明我直接去平州。不过陆小将军是和哪家的姑娘?我要琢磨一下送什么合适。”
  陈京观说着,下意识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连日赶路,惹得他关节处的酸涩已有几天了。
  “林相长女林朝槿,他们是青梅竹马。”陆栖野提到哥哥的未婚妻,脸上的笑意都快满溢了,“朝槿姐姐可是长宁街上远近闻名的窈窕,不过我哥倒也毫不逊色。”
  陈京观点头应承了一句,夹起一片碟子里的牛肉边吃边回想。
  北梁丞相林均许,他见过此人。
  当时父亲宴请曾经的同门,其他人都到了,可父亲依旧在门口候着。临近日落,一辆马车才停在陈府门口。
  那时候陈京观四岁,还由母亲温润抱着,他和母亲陪父亲在风里等,刚见到林均许的时候还闹了脾气。
  可林均许与陈频不同,他性子慢,做什么都很和煦,他看着陈京观耍性子,也不恼,只是从温润手里接过他,满脸笑意地将怀里的饴糖给了陈京观。
  “叔叔家还有个姐姐,她最爱吃这个了。”
  这是林均许对陈京观说的第一句话,现在想来,他说的便是林朝槿。
  “仪式在澄州办?”
  陆栖野点点头,招呼小二来买单,临走时托掌柜将没喝完的酒放进库房里存着,说是等他下次来廊州再开。
  “走吧,我与父亲告假三日,你可得尽地主之谊带我去你的地盘逛逛。”
  ……
  夜晚的廊州比雍州热闹许多,雍州因接壤西芥,管控更加严格,常年实行宵禁,到了晚饭后路上的人就慢慢少了。可是廊州的夜晚,才是大家出来欢乐的日子。
  东亭灭国后,萧霖向崇州派了驻兵,东亭人因为是迁户的缘故,在那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渐渐都走到了廊州。
  廊州本是南魏人数最少的州县,大量外来人口的进入给此地带了新商机,廊州本地人对此乐此不疲,大家便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了一起。
  东亭的夜市模式,也就复刻到了廊州。
  “廊州天气适宜,百姓淳朴,真如地方志里记载的一般。从这儿,我倒真能看出书上所谓的‘南魏遗风’”。
  陆栖野新奇地四处张望,他平日过惯了两点一线的生活,少有能出来逛逛的时候,走着走着便被路过的摊子吸引住了,开始站在原地挑选香囊。
  “你怎么还会喜欢女儿家的东西?怎么,你也有喜欢的人了?”
  陈京观看陆栖野拿着手里的香囊挑挑拣拣,不禁打趣道。可陆栖野挑得认真,没有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
  “不是给我的,是给晏离鸿的,他喜欢在身上戴些小玩意。他平日总穿得像个死人,我给他选个鲜艳一点的,让他增点生气。”
  陈京观下意识摆头,“你不是与他不对付嘛?”
  陆栖野抿着嘴,拿挑好的香包给店家示意,然后拿出银子付了账,一边走着一边应,“也不是不对付,就是莫名多了个哥哥,总觉得怪怪的。”
  陆栖野将香包收好,闻了闻还留存在手上的香气,“我九岁时父亲接他回家,父亲与母亲谈了一夜,第二日他就成了我哥哥。他说他没名字,就连名字都是父亲为他起的。家中原有兄长,兄长从小就勤奋,也比我聪明,如今又多了他,我在家中,更像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我如今也十七了。”
  陆栖野很少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不过今日许是与穆晓山待久了,他也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哥哥,陈京观一问,倒也勾起了他的话头。
  “那夜你与董伯伯说了许多,你说起父母离世,他说起满门忠烈,与你们相比,我是最幸福的人。其实也的确如此,一品武将的父亲,陶朱之富的母亲,少年将军的兄长,甚至还有将登高堂的二哥,我享有的是仅此皇家的名声。可出了陆家的门,我只是昌安营小小的百户,是借了家里的光,才能被人叫上一声陆小爷的庸庸之辈。”
  陆栖野苦笑着,陈京观看得清楚那笑容的底色。
  “那你可曾怪过你父亲?袭爵之事,不是一定非长子不可。”
  陆栖野一个劲儿摇头,又随心走到了卖珠串的摊位旁边,“你看到我手上的菩提了吗?那是父亲出征东亭时去庙里跪了一夜求来的。他一边给我戴,一边在嘴里念叨,他说希望他手上的血都报应在他身上。”
  “况且,我哥哥非长也贤,怎么论,爵位都该是他的。”陆栖野说着,谢绝了摊主的推荐,拿起一块白玉做的坠子。
  他看得出那是假的,但是那老板怀里抱着个孩子,手里还拿着半块有些发白的饼。
  “这个吧。”
  陆栖野甚至没问价钱,在摊位上放了一块碎银就转身离开了。他走的时候,陈京观听到背后的婆婆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我的家人都是极好的人,他们为我做的谋算,都是想我一生平安无虞即可。但我是陆家的儿子,总是有自己的抱负的。”
  陆栖野将买来的白玉坠子系在腰间。那坠子和原本就有的昌安令牌撞在一起,叮咚作响。
  “许我是无病呻吟,是不知好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都认。这些话我不曾和任何人说过,甚至是家中至亲。”陆栖野叹了口气,“其实吧,只要家里人都好,我愿意一辈子守着父母在堂前尽孝。”
  陆栖野的话多了几分释然,他最后这句尤是恳切。平日再没心没肺的小爷,也有自己肩上背着的担子。
  陈京观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又拽了拽他腰间的令牌,两个人心照不宣。
  ……
  “对了,你熟悉林姑娘吗?她有什么喜好?”
  两个人走了许久,兜兜转转绕回了客栈。
  进屋后陈京观一边收拾包袱一边找着自己的盘缠,看陆栖野站在门口,就招呼他先进来。
  “林姐姐可不是一般女子,善棋,写得一手好字,马上功夫也不落人后,所学诗书都是同我们一起。而今她全心扑在槿栖堂上,每日连哥哥也见不上她几面。”
  槿栖堂,陈京观手上的动作一滞,他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
  原来林朝槿就是“槿公子”。
  当时他频繁出入平州募兵,在茶摊总能听到这个名号。最初他以为是什么高中榜首的新晋红人,如今才知道是林朝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