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等着前头的人走远了,拉住自己身边的将领,将自己的平远军令给到他手里。
  那人本想要推脱,却被陈京观压了下来。
  “董叔,这军令只有您能受得。”
  被叫做董叔的将领原名董辉,他前半生为了北梁鞠躬尽瘁,最后只落得个满门忠烈的牌匾,现如今再穿上这身盔甲,他心里思绪万千。
  “您放心,我们怎么出去的,我们怎么回来。”
  陈京观听得出董辉语气里的决绝,他挂起笑轻轻摇头。
  “咱们今日,不是去打仗,是去救灾。”
  董辉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岭扬江洪水,南魏皇室见死不救,如今河水倒灌淹了半座盛州城。我知道最初我与你们说的,是我要去阙州讨一个说法。可如今,我想先救救曾经于我有恩的乡亲。咱们手里的刀,杀得了仇敌,也当得了英雄。”
  陈京观说这话时,董辉想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您是少将军,我们只管听命。”
  董辉朝着陈京观深深举了一躬,翻身上马走到了队伍前头,将军令传到了各个分阵。
  至此,平远军自雍州起势。
  之后半个月,陈京观与董辉各领一队人马,分别从廊州道和雍州道走,沿路将马车上的粮食分给灾民,帮着各地自发形成的救援队伍抢救还活着的百姓。
  后来他们装备不够了,就徒手在泥浆里挖。
  虽未打仗,可也是满手鲜血。
  等着雍州和廊州的灾情基本控制住了,他们动身去了广梁最南部的盛州。
  因为地处广梁平原南部,岭扬大水裹挟着广梁的土一起汇进了盛州,盛州的盆地结构承受了所有泥沙的袭击。
  家住在半山的人有幸躲过一劫,最下游的人多半都随着洪水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现在家里还有灯的都点着,就为了给活着的人留个念想,如今这陆地上水天一色,那点点煤油灯与天上的星星汇成一片。
  盛州知州在接到宛达要泄洪的消息后就开始着手搬家,但他为了防止乡民暴乱,全然隐瞒了这一消息。
  盛州北部的人还可以及时撤往廊州和雍州,南部的人却因没有官令无法进入阙州。
  洪水发生倒灌的时,盛州的几个小村落几乎无人生还。
  “少将军,那几个南边的村子还去吗?”
  董辉跑到了陈京观旁边,原本墨蓝色的盔甲里衬让汗水和泥水浸成了黑色。
  他刚给几个失温的小孩灌了些姜汤,吩咐手底下的人继续去搜幸存者。
  “去,咱们去看看阙州城。”
  第3章
  平远军在盛州中部待了五日,帮助盛州南部还幸存的百姓撤离到了雍州。
  随后,陈京观又派了一部分人折返回盛州上游加固大坝,疏通了广梁河道,开始着手帮助百姓建屋立舍。
  可从平远军起势至今,阙州没有半点动作。
  陈京观带着一千人马,从盛州的边界往阙州去,路上越往南,房屋损毁就越严重。
  有时能看见挂在树上的婴孩,应该是父母为了让他等待援助挂的,他们没想到救援迟迟未出现,婴孩就在滔滔洪水中饿死了。
  “到了。”
  陈京观挥手,董辉停下了行军。
  他们眼前,便是阙州城城门。
  这门当时花费万两修建,从盛州和廊州招募万民工匠,由工部尚书周原任亲自督造。
  纵使今日来看也依旧是恢弘无比,两侧的雕龙样式依照的是崇明殿前的纹样,主体的棕红色保留了原木的痕迹,却更显出用料的奢华。
  可这门一修好,便开始实行官令制。
  除持有官令者,不可入阙州。
  昔日的阙州城门总是敞着,外面的人能隐约听到阙州南市的热闹。不少想要将自己的货送进去的商人,他们驾着马车在城门口周旋许久,最后多半是货进去了,人却留在了外面。
  如今的阙州城门,十丈高的墙里嵌着紧闭的大门,城墙上的南魏战旗屹立不倒,越是靠近,越能看到更多的骸骨,有些甚至已经被洪水冲的面目全非。
  在离城门不足百米处,死者,多是背部中箭。
  董辉望着沉默的陈京观,连夜的奔波让眼前的人多了一丝憔悴,但此时的他抿着嘴望着前方发怔,定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替他们入殓。”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草丛晃了晃,紧接着一个灰色的身影努力朝平远军的方向爬。
  陈京观没有看清是什么,便想上前。董辉伸手去拦他,他摇了摇头,起身下马,扶着刀一步步走过去。
  就当他要接近草丛时,城门打开了。
  “谁在哪!报上姓名,有无官令?”
  一个身着鲜艳盔甲的兵士扶着刀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巡卫。
  他们的盔甲改了旧时所穿的制式,镶嵌了些华而不实的宝石,将更符合南魏人身型的短柄剑改为了昌安营的长柄刀,更显得不伦不类。
  “陈京观,没有官令,也不打算进阙州。”
  陈京观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草丛边走,隐约觉得那是一个和平芜差不多大的孩子。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前面的士兵便快步上来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没有官令不得靠近阙州城!否则格杀勿论!”
  士兵的动作激怒了本就忿忿的平远军,后面的将士纷纷下马,将守城的士兵围在中间。
  虽说他们只有一千人,可这一千人,曾经代表着世上最不怕死的军团。
  “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想让你为难,我今日只把她带走。”
  陈京观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人,抬手推开了脖子上的刀,可守城的将士依旧挡在他面前。
  “若不想让我们为难,你便不可再向前一步。”
  陈京观看着还在努力朝自己爬的身影,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
  “她在那三日了,父母都死在我们箭下,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守城的士兵顿了一下,陈京观竟在他脸上看到几分愧色,“我们给她扔过馒头,但是她不走,就一直趴在那。”
  陈京观深吸一口气,打量起眼前守城的将士。
  他看起来应该是新到任的小孩,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南魏与北梁不同,实行的是征兵制,在如今萧家王朝的统治下还愿意入伍的,多半是家中没人脉,或者还有些少年热血的穷人小孩。
  “她若能爬到这,我们便放她和你走。”
  守城的士兵不再拿刀抵着陈京观,几个人退了一步,将陈京观面前的路让了出来。
  那个身影从草丛里爬了出来,她爬过的地方或深或浅留着一条血印。
  “她爬不过来。”
  董辉看到这样小的孩子,很难不想到自己的儿女,作势就要上前去抢人。
  陈京观伸手扯了扯他的腰带,冲他摇了摇头。
  此时的日头突然出现,照在土地上将湿润的泥土和空气里的血腥气混作一谈。
  那小姑娘就一点点挪,在离陈京观还有几步的时候停了下来。她虽然还想爬,可奈何身上痛得厉害。
  守城的士兵见对方没有进一步行动,试探性地往后退了几步。
  “多谢。”
  陈京观看出他的意思,轻轻向他弯了弯身子,快步上前把抱在怀里。
  姑娘穿着单衣,贴着陈京观手臂的位置显出异常的温度,看其身量不算小孩子了,可抱在怀里才觉得她轻得异常。
  陈京观将小姑娘放到了粮车上,又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招手示意几个随军女兵照顾她,转身回到守卫面前。
  “告诉他,我叫陈京观,他若不请我入阙州,他便永失广梁三城。”
  陈京观不等守卫反应便起身上马,他低头看到了胸前小姑娘身上留下的血,然后定睛那大笔一挥写下的“阙州”二字,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狠厉。
  ……
  连日的舟车劳顿,人困马乏,可回到阙州后陈京观依旧没有片刻休息,他往来奔波于平日交好的几个叔叔伯伯处,忙着安顿灾民。
  大家同是广梁人,遇到这事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纷纷拿出自己的积蓄,采买了不少吃食和日常用具送过来。
  陈京观就顺势在昌用门前搭了个简易粥铺,将空了的几个小粮仓改成了暂时的安置处。
  在粥铺的义名簿上,他瞧见了那日他出手相助的小商贩的名字,黄群。
  “师兄,锅里的米汤盛完了,库里的粮还能再撑小半个月。”
  平海和江婶在门前的粥铺忙里忙外,平芜就每日和陈京观汇报灾民安置的情况。
  “我试试去北梁买粮。”
  虽说有大家的帮忙,可广梁没粮也是现状。
  陈京观应着平芜的话,转身回屋拿出自己这七八年的积蓄,心里还盘算着如何和师父开口再预支些银子。
  “师兄,合着你这么多年的金砂都没用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