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阿弥陀佛。师傅捻定佛珠,从善道:佛说: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又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九州六合浩瀚如斯,四海八荒无奇不有,有什么不信的?
  那些禅语向晓没听懂,但见师傅并不稀奇,诚恳道:我朋友前几天从上海回来就一直不对劲,一到晚上就发烧,而且吃什么吐什么,不知道是惹了哪路神仙还是怎样?师傅您看有法子解决没有?
  她活了多久了?
  向晓偏头看一眼沈苓,说道:半个月吧。
  若说向晓身上最大的特点,可能是一种母性。这个形容不是要她洗手作羹汤或者怎么样,而是说她习惯操心,习惯絮叨,习惯挡在沈苓面前替她解释,即使她小对方整整八十多岁。
  沈苓默声站在后面偷眼瞧她,往日总是软糯糯向晓忽然能说会道了,张牙舞爪比划着,伶牙俐齿解释着。
  从此,对于沈苓而言,活着再也不是一件无依无靠,身如浮萍的事情了。她盯着她可靠的小女朋友,眼睛波澜不兴地一眨。
  师傅闻言了然,朝向晓颔首道:前些年,也有类似情况来问我的。她既然因机缘巧合复活,若真想成人,定是要受些苦头,按部就班烧上九天九夜,往后便是半鬼身了。
  半鬼身?沈苓眉心一动,暗自打量。
  从前看书时,她见过这么个说法:三魂皆全是为人,一魂主往生,一魂主归墓,一魂主因果。倘若死而复生,便得同阎罗做交易,将三魂里主因果的一魂抵去,从此便投不了胎了,是为半鬼。
  阿弥陀佛。见向晓梗着脖子盘算,师傅将话头挑至沈苓,略欠身询问道:人死容易,活着却难。到底是逆天命而行的,半月之内你若后悔,来太初寺找我,我自会帮你诵经投胎。半月之后,便没机会了。
  沈苓的回答同那日和向晓说的一样,她说:不后悔。
  从太初寺出来已经是下午了,天气虽冷,日头却大,阳光自漆白的地面反射上来,晒得向晓睁不开眼睛,来上香祈福的人许多,也不知这小庙里的神仙听不听得过来。
  向晓低着头默默走,鼻子一阵酸涩,发丝顺衣领子滑到脸前也不在意,任凭东西南北风乱糟糟吹着。
  沈苓似看出向晓的闷闷不乐,不作声递了手去牵着,才刚触到指尖,向晓便令五指牢牢回扣住,鼻翼小巧一颤,对沈苓说:要是我下辈子不认识你了,怎么办?
  沈苓怔住,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捏了捏向晓的手,撩起眼皮问她:你这一世认出我了?
  随后眼神一收,对着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的向晓说:也不晓得是谁,见我第一面便喊我,鬼啊?
  向晓甩开手,兀自抱起胳膊,做足了被耍后的生气模样,鼻子一皱,努了努嘴巴道:是你先装神弄鬼吓唬我的,小村子平白无故诈尸,搁给谁不害怕?
  沈苓柔柔弱弱笑了,但见向晓红了眼睛,心疼得不得了:那么,倘若下辈子见着你,我便向你讨些可乐。就说,烦请用高脚杯盛着,可好?
  语毕,沈苓虚虚张开五指,作以邀请的姿态。
  你还记得?向晓牵手仰着脸看她,眼里亮堂堂的。
  沈苓眉眼一软:当然。
  当然,爱是长着眼睛和心脏的,无论多么不起眼的习惯,爱你的人总会留意,这是本能。
  谈笑间,向晓电话响了,隆起手指撒下阴影,眯着眼睛认真瞧,确认是老胡打来的,便小跑到墙根处人少的地方接起来。
  向晓背对她,一手插兜斜仰着往天上看,沈苓瞳孔缩了缩,头一次见向晓处理工作时的样子。神情镇静,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似个大将军,侃侃而谈的模样竟有些性感,总之与平常格外不同。
  阳光适时一跳,白墙上勾勒出向晓亭亭玉立的模样。
  沈苓从前觉着她性子软,无论遇着什么事,好似习惯了逆来顺受。人人当她是个软柿子,陈见是这样,租给她烂房子的中介是这样,就连沈苓吻她,嘴里嘟囔别人的名字时,她也能当个没事人似的。
  可她真的不在意吗?
  其实细细思索便知,平常几乎没什么人给她撑腰,向妈妈要她退一步海阔天空,向爸爸更在乎的好像是她已故的姐姐
  待她回神,向晓已朝她走来了。
  想什么呢?向晓逆着光,太阳在她发丝上跳舞,明眸皓齿像个小神仙,与从前缩头缩脑走夜路的那个小姑娘,完全不同了。
  沈苓嘴角一弯:没什么。
  向晓将手搭在眉毛上挡住太阳,仰着脸说:老胡刚给我打电话,说是桐汇村之前那个地方又挖出东西来了,叫我跟去看看。
  三月未到,怎得又叫你去工作了?
  陈见走了嘛,研究所有经验的人不多,又来了个新师妹没人带,我提前复工,正好去带她。
  沈苓脸上一丝微妙:有薪水么?
  那当然了,没有工资我才不去。沈苓眼波一闪,向晓正好捕捉到那丝微妙,胳膊肘轻轻攮她一下,歪着脑袋问:怎么,担心我被欺负?
  沈苓欲说还休的眼神最是动人,向晓眨着小鹿眼,眉毛一动说:要是有人欺负我,你就帮我吓他。就说你会在天上时刻盯着,再欺负向晓的话,一定让他下地狱去!
  向晓牵了牵嘴角,得意望着她问:怎么样?
  沈苓嗯了声,抬手拨开她额前碎发,说:但凭吩咐。
  第12章 千帆过尽皆不是(四)
  寺外堵着几辆出租车,但都坐上人了。向晓往车流外头一瞥,正巧看见一辆空的,就像是专门来接她的。向晓拉着沈苓小跑过去,把她送上车,隔着车座子同司机交代完目的地,付完钱就匆匆进村子去了。
  其实如果放沈苓一个人走动的话,用不着坐出租,缩一缩筋骨化成烟,飘回四九书院就得了。
  只是向晓交代她要藏一藏鬼的本事,不要让谁看出来端倪才行,也省得吓着别人。
  车里收拾得干净,味道也好闻。沈苓坐定,往后视镜上一瞥才发觉是熟人,半扎头发带着墨镜,风衣的袖子挽上去一截儿,露出小片纹身,像极了她们那个年代的特务。
  察觉到沈苓的目光,司机笑了笑,拿起水杯抿了一口道:好巧啊,又来太初寺玩儿?
  沈苓将眼一眨:是。
  而后鼻息款动,轻闻了下,抿唇道:您杯子里装的咖啡么?
  司机闻言扣上盖子放在手边,指尖在杯盖上点了点:开车路遥,难免犯困。这个啊,提神儿。
  沈苓暗地琢磨,没有作声。
  贴着一溜接客人的出租开到空地,打了右转向灯,便行到主路上了。正是隆冬,树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留零星几片挂在树尖儿,强撑着听听过路人的故事。
  司机把着方向盘,瞥一眼后视镜问她:姑娘平日里喜欢咖啡,还是茶叶?
  车里正冷清,破天荒的问题让沈苓一愣,想了想回答道:茶。
  司机牙疼似的嘶了声音,抬手正一正墨镜:琢磨您更喜欢咖啡呢。
  沈苓鼻音轻轻的,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活脱脱一朵白玉兰的长相,骨相十分好,鼻梁高高耸着,鼻尖微挑起两三分孤僻。她惯常带着副墨镜,瞧起来不大好接近样子,说话却是恳切热情。
  眼睛一动,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司机的小臂上,沈苓抿了抿嘴巴,问:您胳膊上的刺青瞧着别致,敢问是什么花样?
  司机哦了声,抬起握方向盘的手转个个儿,解释道:是彼岸花。爱人随手画的,我瞧着新鲜,就纹在身上了。
  沈苓的五指搭在膝盖上轻轻敲,定然瞧了一会子,又问:您爱人是男人?
  女人。
  素指不轻不重一划,设想被证实,沈苓惴惴捏紧拳头。
  桐汇村那边,向晓莫名打了个喷嚏。天儿越发冷了,她早上着急出门,连个御寒的围巾也没带来。
  缩着脖子在土地里跺了会儿脚,老胡背着仪器小跑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小丫头。
  年纪不大,刚刚大学毕业的样子,齐刘海,圆眼镜,柳叶新芽儿似的娇嫩,见着她乖乖叫了声:向师姐好,我是所里新来的实习研究员,我叫谷湘。
  谷湘向晓鹦鹉学舌。
  没等她美滋滋享受完向师姐这个称呼,谷湘视线落在她脖子侧面,眉头一皱,担忧道:师姐,你脖子怎么回事?